第07版:郑风 PDF版阅读

平凡的母亲

? 楚国卿

我的母亲生于1925年秋,河南禹州人氏。不知是谁给她起名叫黄连英,都知道这黄连是人间最苦的一味中药,母亲的大半生就如同黄连一般,在苦水中泡大。

1928年,母亲老家禹州大旱五个月,夏粮颗粒无收。大地土焦井枯,遍地饥荒,树叶、树皮甚至连草根都被灾民吃光,就是想喝上一口水都很难,各个村落十室九空,居民背井离乡,成群结队地外出乞讨。外婆带着她年仅12岁的大儿子和两岁的小女儿,也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南下讨生活,但逃荒的人太多,一天下来,很难讨到一点儿吃的,两岁的母亲饿得“嗷嗷”直哭。小的吃不饱,大人没得吃,于是外婆对大儿子说,照这样下去,谁都没有活路,不行就把你妹妹扔掉算了。

大舅回说:“这可不行,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与其扔掉,倒不如送给人家,如果妹妹命大的话,说不定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外婆一听,感到也对,经热心人介绍,用一块银圆将还不满两岁的母亲卖到了荥阳县崔庙镇的一户人家。

爷爷奶奶共生了十个孩子,夭折了七个,仅剩下三个儿子,有儿无女,用一块银圆买来一个女儿值得。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将母亲当女儿来养,而是视为花钱买来的“童养媳”,想怎样使唤就怎样使唤。

自3岁起,母亲就开始为这个家干着各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家务:放牛、割草、拾柴火,甚至还洗衣做饭。所做之事稍不如意就迎来非打即骂,柴火捡少了挨打,割草回来篮子虚了也挨打,碗没洗净还挨打。我奶奶受封建思想的严重影响,认为掏钱买的马任我骑任我打天经地义。因此,打骂我母亲对她来讲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她看母亲做事不合意,顺手操起火钳就向母亲打去,打得母亲头部血流如注,鲜血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滴。之后还不准吃饭,命她再去割草。邻居三姥姥实在看不下去,用香灰为母亲伤口止血,鲜血与头发黏在一起,撕都撕不开。

有一次家里蒸的红薯少了一个,我奶奶怀疑是母亲偷吃了,于是将母亲的头按在凳子上,用手将母亲口腔挖烂,血肉模糊的肉块儿,吊在嘴边儿上,以至于半个多月不能吃东西,只能喝点儿汤充饥。九岁那年,家里柿饼不见了,奶奶又怀疑是母亲偷吃了,于是按住母亲,用烧红的一尺多长的铁条在母亲的嘴唇边儿上烙了一圈儿,造成母亲长时间无法进食。母亲在这个家庭所遭受的苦难,罄南山之竹也写不完……

母亲15岁那年,奶奶逼她去家门口一棵老杏树上捋杏叶儿,因树老枝脆,母亲刚上去不久,树枝就断裂了,母亲从5米多高的老树上摔下来,当即腿骨摔断,她痛苦异常地呻吟着,而家里竟无一人过问。邻居三姥姥质问,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非死即伤,为何你家不叫个医生给看看?爷爷却说,全家人吃盐烧煤的钱都不够,哪有闲钱给她看腿?听天由命去吧。更可气的是腿摔断后不但不给看医生,还逼母亲拖着断腿,忍着痛苦,每天坚持做一家八口人的饭。

母亲拖着断腿,右手拉着一个小凳子,左手拉着锅,小凳子往前移一步,拉着的锅就往前挪一步,砂锅不结实,一不小心就被拉破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暴打。从此,母亲就落下了一辈子的腿部残疾。

1951年,新中国成立不久,这一年的庄稼长势喜人,是个丰收年。那时候,母亲已经嫁给了楚家的大儿子,有一天全家人都在地里割麦子,中间休息时因我口渴闹着要喝水,母亲只好匆匆带我回家喝水,紧赶慢赶回来时还是遭到爷爷的责骂,说母亲去的时间长,回来晚了,并操起搂叶子的耙子向我母亲打过去。一耙下去,竟然使耙子断成两截儿,好在我母亲躲得快,一瘸一拐拼命往前跑,我爷爷则紧追不舍,谁劝阻都置若罔闻。好在土改工作队的顾队长刚巧路过,见状后喝阻,并召集我们全家开会。顾队长对我爷爷大发雷霆,告诫他打人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严重的甚至要坐牢。“不愿意在一起生活,可以分家嘛,分家后各过各的嘛。”一语提醒了梦中人,在我母亲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分了家。这是我记事以来,母亲最后一次被打。

母亲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兄弟,20多年来与家里没有任何来往,自己的娘家还有些什么人,都一无所知。1951年初冬,在我父亲的带领下,我与母亲骑着一头毛驴第一次回了她的娘家,这才知道娘家在禹州文殊乡贺庙村。当时母亲的父母已经亡故,大哥去了新疆,家里只有大嫂和小弟夫妇三人。母亲到我姥爷姥娘坟上哭了一场。那时我大弟已经3岁了,当时我爷爷奶奶害怕母亲一去不回,只让带我一个,不准弟弟一同去,来年开春,母亲因惦记我弟弟,于是一家三口人又回到了荥阳老家。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当家做主,政治上打了翻身仗。特别是分家以后,我母亲摆脱了挨打受气的苦日子,但经济上仍然十分贫困,要粮没粮,要钱没钱,全凭父亲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养家糊口。随着家里人口的增加,生活越加困苦。母亲先后生养五男二女,全家人靠养鸡下蛋来吃盐烧煤,辛辛苦苦养一头猪,过年前卖掉,能为全家人扯上一身新衣裳就很不错了,时不时地断粮断盐。靠借债度日,平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有盐的日子只好吃淡水面。

我9岁的三弟得了急性脑炎,因无钱医治而夭折。邻村草庙村,有个傅老堂是我父亲的好友,他们俩在密县给一户人家扛过长工三年,傅老堂无儿无女,就同我父亲商量,能否将一个儿子过继给他,好为他养老送终。父亲反复考虑后,决定将当时只有两岁的四弟过继给他当养子。为此,我母亲哭了好几天,为了加深与傅老堂家的关系,不使四弟孤独,又让我大妹妹认傅老堂做干爹。

“贫贱夫妻百事哀”。送走了四弟后,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父亲长年累月高强度地劳作,忍饥挨饿,终于支撑不住,得了浮肿病,卧床不起不久去世,享年不到50岁。在那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全家七口人,只有我母亲半个劳动力。父亲去世后,全家的生活重担压在了母亲瘦弱的肩上,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一年的粮食半年就吃光了,天天为吃粮发愁。我们家年年都是缺粮户,全靠吃救济粮勉强度日。

每次吃饭时,母亲总是让孩子们先吃,自己最后一个吃,剩一口就吃一口,不剩就忍饥挨饿。那几年,母亲带领全家过日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受尽了各种磨难,好在她要强能干,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总算把我们兄妹五人拉扯成人。

每每想到母亲的不易,就使我暗下决心,只要我还在世,就绝不能再让母亲吃苦受罪。参加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如数全部寄给了母亲,而且月月寄,年年寄。苍天不负有心人,让我特别欣慰的是,我的弟弟、妹妹、弟媳、妹夫对母亲都很孝顺,尤其是我那被生活所迫送人的四弟,夫妇俩更是对我母亲孝敬有加。晚年的母亲应该是幸福的,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平常她手中至少有2000元零花钱,逛庙会、赶集市、看大戏,哪里热闹她到哪里去。甚至有人向她借钱,她总是对借钱的人说:“要多少,不差钱儿!”

母亲是一位坚强伟大的女性,她一生勤俭持家,乐善好施,是非分明。她的前半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她的后半生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子女孝顺,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尽管一生坎坷,但没吃过什么药,更没住过医院,最后无疾而终,享年94岁。

有人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窗的时候,就会在另一处为你打开一扇门。母亲曲折、高寿的一生很有力地诠释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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