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永刚
豫中一带，庄稼人把农历七月初七唤作“七月七”，而不是七夕节。七月七一大早，要把家中公鸡杀掉一只，这是旧时习俗，据说是怕公鸡在当天夜里提前报晓，缩短了牛郎织女相会的时间。各家杀一只公鸡，就可让牛郎织女多说一会儿话，这是农人朴实独特的思维方式，也是奇崛丰富的想象力，寄托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盼和祝福。乡谚说：宁穷一年不穷一节。有了鸡子，中午这顿饭，改善伙食，犒劳全家。七月七吃鸡有讲究，俗称鸡巧节儿的翅尖，要留给孩子们。民间的说法是，女孩子吃了鸡巧节儿，心更灵手更巧，能纺花会织布，饭菜做得喷喷香；男孩子吃了鸡巧节儿，耳更聪目更明，能念书会写字，算盘打得啪啪响。
炸“巧果”，也是吾乡民间七月七的古老习俗。因地域不同，特产各异，各地炸的巧果也不一样，有炸油条的，有炸焦叶的，也有炸菜角的，还有炸糖糕的。炸出来的巧果，不光自家享用，还要送给邻居品尝，余下的盛放在馍筐里，招待来家串门子的村人。巧果除了吃着香，还是年轻女子学习厨艺的“活教材”。旧日乡间，油是金贵之物，一年到头，支油锅、炸油馍的次数不多，小户人家的闺女，有心想学炸货厨艺，只有等到逢年过节，才能亲自上阵试试手。七月七炸“巧果”，女儿跟着母亲学，小姑子跟着嫂子学，技艺得以传承，亲情得以加深。吾乡以面食为主，七月七多炸焦叶。焦叶是民间的风味面点，过油炸制而成，口味分咸甜两种，吃起来醇香浓郁，酥脆掉渣，因其轻薄的外形似一片叶子，上面星星点点布满芝麻，再加上当地方言把酥脆称之为“焦”，故而叫作“焦叶”，又叫麻叶、果叶等。
七月七这天，当娘的热得一头汗，正站在油锅前教闺女炸巧果，婶子嫂子来串门儿，站在灶房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一是等着巧果炸出来先尝为快，二是瞅瞅闺女的手艺学得咋样。如果这家姑娘手笨不灵巧，嫂子们叽叽喳喳就开起了玩笑：“你瞅瞅俺这妹子，把那好好的焦叶炸哩，跟她婆子那脚趾头一样，看着老不美气。要是现在不学巧，将来嫁到婆家去，非让人笑掉大牙不可！”乡下妮子脸皮薄，虽说只是玩笑话，却臊得满脸通红，扭捏着身子直往门后钻。
除了学厨艺，大姑娘小媳妇们还会聚在一起，跟着擅长女红技艺的老妇人，学做针线活儿，譬如绱鞋裁衣剪鞋样儿。穿针引线是女红基本功，也是女子学巧的第一课，练的是眼力，学的是手功。同样一个老师教，有的悟性好有眼巧，一点就破一通百通，半天时间就学会了纳底子，针脚儿细密匀实，很像回事，惹得一旁看热闹的村妇不住嘴地夸赞：“这妮子就是中，手真巧，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也有愚钝之人，榆木疙瘩难开窍，抱着葫芦不开瓢，手笨得像猪脚，好不容易穿上针引上线，不是针扎破了手指头，就是线绊住了衣裳扣，闹笑话尽出丑，只看得围观之人笑岔了气，羞得那姑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里头。
女娃争着抢着练巧手，男孩们也不示弱，扎成堆儿凑成群儿，比能耐亮本事，充好汉逞刚强。女子热衷厨艺针线活儿，男孩感兴趣的是庄稼活儿和乡村游戏，或者聚集在坑塘边磨镰刀，试试谁的最锋利；或者几个人在打麦场上摔跤，看看谁的力气大。也有年龄小一些的，去大路上比赛推桶箍，或者跑到河边打水漂，到最后，不分个输赢比出个高下，拴住日头下不来。
旧时乡间，不时兴外出打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整日都窝在家里，农忙下地干活儿，闲天无事可做。七月七晚上，是未婚男女青年的嘉年华，难得聚到一块热闹一回。红男绿女三三两两，一会儿到东家一会儿串西家，找同龄人聊聊天，尝尝各家的巧果，或者到要办喜事的小伙子家里，问问婚事筹备得咋样，或者去将要出嫁的姑娘家中，看看嫁妆置办齐没有。
七月七之夜，未婚男女青年躲在瓜果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是吾乡大人小孩都知道的习俗。据说，未婚青年男女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情话，今后便能得到千年不渝的爱情。不过，当地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是躲在葡萄架下偷听，有的说是躲在丝瓜架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还有一种说法，如果当天晚上躲在眉豆架下，不仅能听到温软的情话，还能看到牛郎织女的身影。但是有一条，这眉豆必须是白眉豆，看时还不能把眼睁太大，不然的话织女很生气，就会撒出一把绣花针，将眼扎瞎。出于好奇，幼时我也曾在七月七之夜，傻乎乎地躲在眉豆架下偷听，除了被蚊子咬一身疙瘩，啥也没听见。到了第二天，村人们端着碗去饭场儿吃饭，便有人安鼻子带眼地传出，昨天夜里谁谁听到牛郎织女说话了，甚至还看到两人拉着手分不开。小孩儿嘴里吐实话，大人们此话一出，立马遭到半大孩子的反驳。见糊弄不住小孩儿，大人们只好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我问你，昨天晚上哪个人瞧见喜鹊了？没看到吧，喜鹊都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鹊桥去了。”
观星是吾乡七月七之夜的传统习俗，星光闪烁的初秋之夜，一家老小坐在当院，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记得祖母曾经给我出过一个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银钉多，数不清，一颗一颗亮晶晶。”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最后祖母笑吟吟地提醒我：“你瞅瞅头顶上是啥？”我抬头一看明白了，谜底原来是星空。夜空中繁星点点，多而且亮，从南到北断断续续横过中天。祖母用手指着星云告诉我，看见天上那条大河没有，那就是天河。织女星在河的西岸，牛郎星在河的东岸。织女星的下面有四颗小星星，那是织女织布机上的梭子，这四颗星星又叫梭子星。牛郎星两边各有一颗星星，这是扁担星，牛郎用它挑着一双儿女呢。祖父抽着烟悠悠地说，这几颗星星都是一家人，织女星是娘，牛郎星是爹，牛郎用扁担挑着儿女去撵织女，一条天河把他们隔开了，造成骨肉分离不能团圆。就这样，我仰望着夜空，在祖父祖母的指点下，寻找着北斗七星和牛郎星、织女星，支着耳朵，听祖母念“银河银河南北，小孩儿不跟他娘睡；银河银河东西，小孩儿跟他娘挤挤”的童谣，不知不觉进入了甜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