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郑风 PDF版阅读

从寒露到霜降

? 范恪劼

第一层霜才露出一点点白尖子就被生产队长杨大哥看见了。

正是秋忙时节。小麦要种,棉花要摘,大豆小豆绿豆玉米要收,更紧要的是作为主粮的200多亩红薯要在霜降前刨出来分下去还要藏到地窖里。

于是,杨大哥又从霜尖里看见了几十个放了秋收假就等着召唤的学生娃。

其实,那些年月里,多出麦收假秋收假两个假期的农村学生娃,对参与一场轰轰烈烈的农事之战不仅习以为常,而且充满期待——人是要吃食儿的呀,饥饿一直埋伏在日子里,与父老一起从黄土地里接回自己的粮食还不天经地义吗?

就这样,从寒露到霜降的半个月里,我和本生产队小学四年级以上大大小小的学生娃们一起又开始了保留节目——割红薯秧。

在各种农作物中,红薯算是让农民相对少掏许多力气的体贴庄稼了。除了育苗栽种时的小心翼翼,生长期的几回除草翻秧,挖刨前的割掉秧蔓,乡亲们可以任它们在地垄中肆意延展秧蔓尽情长到胖圆。红薯产量高,又可以储存几个月,还可以晒成红薯干磨成面,在细粮交了公粮就所剩无几的嗷嗷无告岁月里,它以其不择土地厚薄的宽宏、不让老少贫富的慷慨、不避粉身碎骨的赤诚,救活了多少蝉腹龟肠的乡亲。

刨红薯前要先割掉那些披头散发的秧子。割红薯秧用的是镰刀。参加过麦收的伙伴们,在这些无刺无芒的红薯秧前都有点大大咧咧。每人一陇,齐排割过去,直到腰酸疼得直不起来,才又想起这活计的吃重。覆在地上互相纠缠的红薯秧,会让人在一次次地弯腰弓背中体尝农活不掺一点假的瓷实与步步都有汗的咸涩。

有人嘟囔一句,“哪口吃食儿不是汗水泡出来的?”口气像是自豪又像是自劝。一听就知道这是王小孬他父亲王老三的口头禅。

又有人接上,“哪个身板不带腰子?”哈,是调皮鬼李二娃。

五月麦收时,才上初一的他一下子瘫倒在麦茬地上喊腰疼,生产队长杨大哥扭过头来啐他一口,说小小年纪哪有腰啊?李二娃一听,爬起来将镰刀把插到裤带上,一扭一晃地在队长前后喊,“我的镰刀呢我的镰刀呢?”众人闻声看过去,有嘴松的吆喝道,“啥记性啊,镰刀不是在你腰里吗?”李二娃就等这句话,趔趄着胯骨站在队长杨大哥面前追问,“这是不是腰?”杨大哥嘿嘿一笑,说:“傻瓜子,腰不是腰子腰子不是腰啊,大了你就懂啦。”

懂不懂不要紧。腰疼肯定是真的。于是临时学生队队长高中生贵哥便喊大家歇工一会儿。这是最快活的时间了。女生们眼睛尖,她们三三两两地散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又酸又甜的叫“马包蛋”野草果;男生则更热衷于捕捉那些一肚子黄灿灿肥籽的蚂蚱,几把干草点上,一会儿馋人的香味就飘起来。有那么几次,有人用镰刀把指着崩开垄土露出一大截的红薯,嚷嚷着要扒几个红薯烧了吃。话音未落,香甜的烧红薯味就仿佛一下子钻进了大家的口舌之间。这时候,临时队长贵哥的一句话立刻刹住了几乎刮起来的腐败风。呵呵,其实,贵哥只淡淡地撂下一句:

“我看谁敢!偷吃公家东西,好进不好出呀。”

那一刻,几十个少男少女散落在秋风漫卷的红薯地里,一脸凝寒。

是的,是霜落在红薯叶上之后的那种冷峻和寒禁,以至于几十年后我写下这些文字之际还能感同身受。清贫的生活拮据的日子,早已让我们这些学生娃懂得了衣食的艰辛和人间的苦楚,更知道每一粒粮食不仅来之不易,而且属于一起劳作的所有人。谁多拿一块多吃一口,就意味着别人要少一份欠一口。没有多少长辈絮絮叨叨地给后生们讲过集体呀公物呀舍己呀这些大词和与此相关的各种道理,我们是从父母们日常里的克己自守和长辈们对稼穑成果的敬畏中,明白了每个人该得的和不该有的之间,有一个不能逾越的边界。

与红薯秧撕缠的十几天其实很快。在我们割完最后一块地的秧子时,挑着一担绿豆汤的队长杨大哥来了,算是给我们的慰劳品。大家一边大呼小叫地轮换用铁皮马勺喝着醇香的豆汤,一边不忘拿白眼翻向队长的脑袋。几个女生忍不住,终于笑得蹲了下去。队长腾出捏着旱烟袋的右手,在自己又光又亮的脑袋上摸了几把,也嘿嘿地笑起来——成片裸露出本色的红薯地太像队长杨大哥刚理过发的脑袋啦。

霜终于降下来了。哦,不,霜是从地上长出来的。

每天早上,走出家门后都可以看到无所不在的霜,田埂的野草,砍倒的玉米秆,新翻出的土块,甚至靠在柴垛边的铁锹,都有一层像白糖又像盐粒的物什。那当然是霜,催着人穿夹衣的霜,走在雪之前的霜,提醒人们青黄不接更难捱过的隆冬将临的霜。霜也会挂在树叶上,几天工夫,椿树、柿树、黄栌都会在寒霜的催逼下一脸彤红,好像因自己占了一片土地让乡亲们少种了几棵庄稼而羞愧不已似的。说实话,那时候,我们对于这些红于二月花的霜叶从没有细细端详过。即使偶尔钻进林中,仰望它们,也只是对悬挂在树枝上的虫茧感兴趣,那玩意用火一烧,比蚕蛹还好吃呢,尤其在霜打后。

霜当然还在应时而来着。作为大自然的物象一种,它们虽然有着赖以形成的某种因缘际会,却以其倾覆的广大和天然的物理,未曾错过每个从大地上走过的行者。不再在意农时更不关注这些似有似无的霜往霜来,这是进入都市栖居者的常态。偶尔,有些敏感的人聊发流逝之慨,将霜字载入辞章,也不过寄兴于物情而已。真正一遍遍踩着霜迹,从寒露走到霜降的人,他们目遇鸿飞霜降,肌肤卧雪眠霜,乃至雪鬓霜鬟,却并不太以霜露为意。

毕竟,物质那层霜,再厚,又能有多大的重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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