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人一生下来，就被酒罩上了。刚出娘腹，接生婆用酒精浸过的剪子，嘎嚓一声剪断脐带，随着哇哇的啼哭，人便触到了酒味。弄璋弄瓦都是喜，接下来，满月酒、周岁酒、定亲酒、出阁酒、饯行酒、洗尘酒……婚嫁举杯致喜，丧葬以酒示哀，送往迎来，各类仪式，皆以酒达意。眨眼闭目间，酒香弥漫，酒话连连，酒事不断。这历史，靠的就是酒熏。看古人铸的酒器：爵、觚、觯、斝、卣、觥、罍、瓿、盉……今人多连字都认不得了。祖先们在酒文化上，功夫下得大了，品品字形，个个精美而又奇特。想来造字人爱酒深矣。否则，饮不到一定境界，断然产生不出这么伟大的想象力。而爱酒人没几个不爱酒器的，譬如爱弹琴想弄张好琴，爱读书想拥有书城。爱屋及乌，功夫在诗外！
很多时候，酒是想避也避不开的。能不能喝，善不善饮，人家既已发出邀请，都是要去的。《诗经》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弦外之音，他有美酒，又有好菜，请我喝酒，这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我得赶快去啊。此等情况下，公然拒邀的，就我所知，有两个人。一是嗜酒的李白。李白天不怕地不怕，常自个儿独饮，哪怕醉卧长安街头，哪怕天子喊他上船。任性！牛气！再一个是怯酒的贾平凹。平凹开门见山回答：“六月十六日粤菜馆的饭局我就不去了。”遇了请酒，多少人拒邀用的是婉辞，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平凹偏不，他找了一大堆理由，洋洋洒洒，写了封辞宴书。也真好，此后，多少人读了这辞宴书，该请的不请了，该去的不去了。两个人两个极端。
酒香茶香，其香是饮出而非喝出。喝，把酒作了贯肠之物，多用以解渴过瘾；饮，多在口齿间停留品味。喝在闹中取乐，饮宜淡中赏趣。“三碗不过冈”“一饮三百杯”，适于桃园结义，景阳冈打虎，那境界为醉卧沙场君莫笑，西出阳关无故人，风萧萧兮易水寒。肝胆相照，酣畅淋漓。如今太平盛世，信息畅达，大可不必这么喝了。相比之下，南方人比北方人斯文，北方人把酒事总说成“喝酒”，喝出的多是豪壮悲情；南方人则说饮酒、吃酒、呷酒或雅酒——我们去“雅雅”来。雅饮讲的是雅致、雅韵，成就的是雅事，低斟浅酌中，酒不醉人人自醉，于是出脱几多风流才子、红尘佳人，衍出几多情殇。譬如李清照，本以为三杯两盏淡酒根本醉不了，突然就感觉屋外风起站不稳了，她的心中，对温暖的渴望，是何等的迫切。再如陆游，红润之手，琥珀美酒，佳人在侧，看窗外柳树摇曳满城春色，端起一杯酒，让人生出了无限的感慨。
喝酒最是喝出境界的，当属曹操和刘备。一盘青梅，一樽煮酒，虽然开怀，却是半酣。曹操真把刘备当知己了，推心置腹地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曹耳”，惊得刘备手中的箸落到地上。从这一点上看，倒是曹操不比刘备奸，怨曹操喝酒找错了对象。然二人皆英雄，论的是天下大事。我辈喝酒，却总是议论男盗女娼、鸡鸣狗盗之事，这未免过于低俗。要真是边喝边议美国大选、俄乌之战，抑或琴棋书画、锦绣文章，当亦不失雅饮。最具韵味者，是我有一友，给局长当秘书，早年间，天天陪局长吃饭喝酒，喝的还是好酒。局长每每端酒，秘书总推辞说不会饮；到家，却总是腋下夹两瓶二锅头，找他的光屁股朋友痛饮，木凳石桌，萝卜丝白菜丝，陈年往事清泉般随酒流淌。局长不干局长了，局长还不知道秘书擅饮。司机为的是稻粱谋，否则是不屑于为局长开车的。
好酒好喝，请客不易。如今这时代，不是任谁摆了好酒，都会雀跃着而去。不是一路人，饮酒最怕的是对象不合时宜。多少次，美酒盛满、佳肴放凉，主人心急如火，客也未来。待客难是也。喝酒图个心情，邀约要寻个好的时机好的地点。在这一方面，白居易就比李白强多了，白居易轻轻问询好友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场大雪马上要落下来，我这里炉火通红，这个时候，正合饮酒。巧了，我又酿有新酒，咱俩饮一杯？话语真切，情暖如春。白居易饮酒最是讲究意境：“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他在江畔一边饮酒一边听着琵琶，一边听着故事，情到深处，衣衫都被泪水打湿了，一不小心，饮出一篇千古绝唱。白居易之饮，虽多为闲饮，却含着人生无尽的况味。“百事尽除去，尚余酒与诗。”在这浩瀚的人生舞台上，唯诗酒，如同璀璨的明珠，熠熠生辉。《小窗幽记》中特别谈到，不同季节要选择不同的地点饮酒：春饮宜庭，夏饮宜郊，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可惜今人饮酒，不论季节，不管白昼黑夜，聚到酒店，开着空调，杯浅杯满，你端我敬，套话不绝，论酒外之事，醉翁之意不在酒。面上热络心内尴尬，对不擅饮者徒增负担。
举杯消愁愁更愁。一人独饮，是很难饮出酒文化来的。对影成三人的境界，我辈俗人又难以企及。“彼有旨酒”，他有美酒醇又香，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才得饮中之趣。朋友相聚，人借酒力酒助人兴，就如那《三国演义》开篇：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最是喝出了境界。而要一人饮，那就把酒临风，宠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方为妙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