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书欣
铺天盖地的黄色汹涌着向我扑来,金灿灿亮闪闪,一望无际。开车拐上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按照高德地图指点的方向,在高低起伏的坡坡岭岭上行驶。
金秋十月,豫西鲁山西北部的山坡上,到处恣肆着盛开的野菊花,氤氲着扑鼻的花香气息。我来看望一位多年没见的老同学,同时到山坡上采摘野果、野菊花,感受自然、放飞心情。
翻过一座山坡,又是一道山岭。路面极窄,起伏弯曲,我小心翼翼开着车,可以想象没修水泥路时,同学背着馒头到县城求学在泥土小路上行走的艰难。
同学在村口接住了我。他指着不远处掩映在一片竹林里的二层楼房说,去年盖的,连装修花了40多万元,往年不敢邀请你,寒碜。同学憨厚地笑着。
虽已深秋,青白相间的罗马柱院墙上,丝瓜花依然把黄喇叭吹得满墙都是。佛手瓜像一个个胖嘟嘟的娃娃,隐藏在汪洋的绿色中。一阵微风吹过,楼房周围苍翠挺拔的竹林摇头晃脑簌簌作响,楼房后面的山腰处杨树成林,秋风走过树梢,金黄的叶子似一只只蝴蝶漫天飞舞。好一幅迷人的秋景。
还没走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炸油馍的香气。在豫西鲁山,人们习惯称油条为油馍。每年农历十月初,按鲁山的习俗,要拣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携带各种祭物,到逝去的亲人坟头祭拜,油馍是其中必携带的祭物之一。
同学解释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今天炸油馍,不仅为了招待我们,还要留一些,明天到父亲的坟头看看。
一串记忆瞬间从我的脑海中飘出。30多年前,我们在县城的中学上学,为了补充营养,每天早晨学校会炸一些油馍卖给同学们。求学三年,这位老同学却没有买过一次油馍。
老同学给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11岁那年冬天,他陪父亲去十几里外的集市上卖柴,换取米面油盐。父亲答应他,等卖了柴回来时给他称半斤油馍。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吃过油馍了,父亲答应他时,他嘴里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父亲起床时,天还没有亮,四下里黑咕隆咚。外面,冷风揪着树梢使劲甩来甩去,树枝敲打着树枝,不断发出咔嚓的折断声。这是个周末,他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很久不愿露头。最终他还是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禁不住半斤油馍的诱惑。
他和父亲各背了一捆干柴。父亲大捆他小捆,父亲在前他在后。他们像两个移动的黑黢黢的石块,弓着腰在漆黑的山间小路上艰难行走。
翻过一座山坡,又是一道山岭。实在走不动了,想想半斤油馍,歇一歇,他又把柴捆扛在了肩头。终于,天亮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集市。
柴很快就卖完了。称食盐,购大米,灌菜油,买针线,等把必需的东西准备齐全,父亲翻了翻口袋,只剩下两毛钱了。那时的集市上,只有一家油馍铺。半斤油馍三毛钱,半斤以下不卖,店家舍不得那一张包裹油馍的油纸。
金黄的油馍在油锅里翻滚着。旁边的托盘里,摆放整齐的油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隔着托盘,父亲嗫嚅着,称两毛钱的。
半斤三毛,三毛才称。店主的话,如一块生硬的砖头,冷冷地砸向他和父亲。
也许,父亲解释一下口袋里的窘迫情况,说不定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油馍就被油纸包裹着递到了他的手中。但是,父亲没有解释,转过头对他说,人家不卖,下次赶集吧。
剩下的两毛钱买了什么,他依稀记得,父亲的背包里,又多了几盒火柴。也许,这才是父亲没有向油馍铺店主解释的真正原因。父亲把从家里带来的玉米面花卷馍从背包里掏出来递给他,他没接,扭头穿过集市向家的方向跑去。
父亲的呼喊声渐渐赶上了他,他又累又饿,实在跑不动了。父亲再次把玉米面花卷馍递给他。他甩开父亲的手,语气比油馍铺店主的还硬。太阳已经爬高,温暖的阳光洒在山坡上,如一床柔软的棉被。路边一处向阳的峭壁上,一丛野菊花竟然忘记了季节,欣欣然仰着一朵朵金黄的花朵。真好看,父亲指给他看。他不顾劳累爬上峭壁,把那丛野菊花一把给拽了下来。崎岖不平的山路继续向远方延伸,山路上,躺着一块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头,足有三四十斤重。幸好咱早上摸黑赶路没有被绊栽倒,父亲说着,用脚一蹬,石头滚到了路边的山沟里。栽倒了倒霉,他跳进山沟,使出吃奶的力气,又把那块大石头放在了山路中间。
他气性大着呢。再去卖柴,父亲喊他,他不去,答应称一斤油馍也不去。中午,父亲从集市回来,果然给他称了一斤油馍。他没吃,油馍放在桌子上让人眼馋,他跳上桌子,把盛放油馍的篮子悬挂在房梁上。那一斤油馍他没吃,父亲也没吃,挂在房梁上,一直到冰冷生硬。
后来,他外出打工做生意,渐渐有了钱,可以每天都有钱买到香喷喷的油馍。可是,父亲却去世了。这些年,不管在哪儿打拼,但每年农历十月,他都要赶回家,掂一兜油馍到父亲的坟头上,陪父亲说说话唠唠嗑。
同学讲着,眼泪不由从眼角滚落。小院里,油馍的香气四处飘荡。远处的山头上,天蓝云白,菊花灿灿,那是同学的父亲安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