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玉成
我们姐弟5人都是外婆带大的,和外婆感情很深。
那时,父母工作忙,顾不上照顾我们;我们的吃喝拉撒,基本是外婆照料。外婆是我们儿时的记忆、少时的陪伴、花季的呵护、雨季的阳光。
外婆是四川人,炒得一手好菜。这手好菜不仅我们熟悉,上下楼的邻居闻到香味,也能分辨出是外婆的手艺。我每每中午放学回家,只要在楼道里闻到菜香,就快步往家里冲,冲到厨房大喊一声:“外婆,我回来了。”外婆二话不说,顺手抓起一块肉就往我嘴里塞:哇,真香啊!
外婆是我们院子里唯一会做江米甜酒的人。那时,江米甜酒在北方还很少见,外婆每年都会买一些江米,浸泡蒸熟后,用褥子捂着在灶台上发酵。发酵出的米酒撇到大瓶子里,留着慢慢享用;撇剩下的酒糟加水煮开,再搅个蛋花,就是米酒蛋花汤。热腾腾的米酒蛋花汤抿上一口,酒香浓郁,甘甜可口,真是无以言表的美味。
每年端午,外婆都会给我们包粽子。外婆包粽子也很特别,她将线绳一头用牙咬着,另一头用手麻利地捆绑,包出来的粽子接近于立体三角形,拿在手里瓷实,吃到嘴里黏糯而有韧性。我最喜欢吃的是外婆包的五香粽子,江米、绿豆、肉馅和各种调料加工制作而成,既无江南肉粽子的油腻,又无北方甜粽子的单调,独一无二的味道,我在其他地方再没有吃到过。
外婆裹的是小脚,上了年纪脚抬不起来,只能蹭着地面走路。那招牌式的走路声每天早晨第一个在家中响起,从卧室到厨房,从厨房到客厅,又从客厅到其他房间,没有停歇过。我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在家里话不多,但我曾亲耳听父亲说过:“外婆是咱家最大的功臣。”
外婆其实是大户人家出身。她的父亲是当地的有钱人,被称为彭伯;胸前飘逸的大胡子被称为“彭伯胡”。但外婆是彭伯晚年与续弦所生;彭伯过世后,外婆由她哥嫂带大。哥嫂带大的女孩不受待见,因此外婆虽是富家出身,家务活却一点儿没有少干。我们小时候偶然遇到海参鱿鱼之类,一般人不会做,但外婆会做,这大概与她富裕人家出身,却又从小干活的经历有关。
外婆没有上过学,记忆力却惊人的好。《增广贤文》那样的长文,外婆在我们的偶然提示下,竟能通篇背诵;其他如《女儿经》《孝经》等,外婆也能朗朗上口。问她为什么不识字却会背这些东西,她说小时候听别人读,就记住了。外婆的心算能力也特别强,即便到了晚年,我们和她比心算,仍然赶不上她。
外婆的户籍出生时间是1900年,但她说那是解放初统计户籍时,她为图省事报了个整数,实际年龄稍大一些。作为“光绪年间的人”,外婆有严格的旧规,晚年她的衣服由我母亲或姐姐们代洗,但她的内衣决不让别人碰,必须自己洗;作为受到过新社会影响的老太太,外婆又非常开明,她曾多次郑重交代我们,她百年之后遗体火化,骨灰不保留,撒到黄河里去。
外婆80多岁时,意外滑倒过一次,胯骨骨折。医生说这么大年纪了,回家静养吧。我们一度以为外婆可能很难下床了。但外婆自己算计着时间,百天过后就开始下床锻炼,也不让我们搀扶,自己弓着腰,双手拄着一把木凳,木凳向前挪一步,脚就向前跟一步,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目光却坚定而执着。经过一段时间恢复,外婆竟真的能重新走路了。
外婆是在她户籍年龄90岁时静静离去的。她生前从不刻意讲述自己的历史,我们只能从她平时的闲聊中,大致了解她的人生经历。她的经历有平静,也有动荡;有富足,也有艰难苦痛。我们姐弟只是她后半生里出现的孙子辈,前边更多的起落沉浮,酸甜苦辣,我们无法尽知,无法感受;但能从她晚年慈祥而深邃的目光中,看出和解与释怀。
转眼外婆已经离开我们30多年了,我们姐弟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老。也许正因为我们也渐渐变老,对外婆的思念也越发真切,越发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