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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孔羽小说集《轻若烟尘》由郑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小说集共收入作者近年来创作的短篇小说20余篇,代表着作者以往文学创作的成就。
孔羽小说里的人物命运,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他不回避创作的难度:《雪姐的故事》里的雪姐被置于绝望之境,《钢枪又擦亮》里的钢枪被置于卑微之境,《最后的任性》里的壶爷被置于尴尬之境……每一个故事,都在人生命运中无法躲避的困境里展开:雪姐的丈夫和儿子出了车祸,一个本来幸福的家庭破碎了,万念俱灰的雪姐不想活了,要投湖来了结人间的一切。可她醒来的时候却躺在医院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巨臂在掌控着她的命运……
孔羽通过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来呈现复杂的社会形态。在钢枪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卑微的小人物的精神世界怎样被扭曲;在邋遢的壶爷身上,通过他一桩桩的烦心事来呈现现实社会里所发生的巨大变迁。
大约二十年前,我就读过孔羽的短篇小说《蓉子》,至今还能记起小说里的人名。之所以能记住主人翁叫“孬”,是因为他和我初中同学的乳名相同,我的同学孬身材瘦削,麻秆个儿,后来整天挎着篮子沿街叫卖焦花生。我同时记住的,还有《蓉子》里的一个细节:孬家夜里来了偷羊贼。孬起身追上并捉住那贼,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心软了,让贼掏一百块钱就放他。可贼身上没钱,孬就让贼第二天送过来。这事儿孬没有告诉他心情焦急的爹。那偷羊贼很讲信誉,从此,孬就和那个贼成了无话不说的麻友。那个贼打到不顺手的时候,就会把妻子押上,贼的妻子叫蓉子……
孔羽不但善于用带着泥土气息的细节塑造人物,更善于表现他们的精神世界:二爷的悲壮、开椿叔的悲催、石亮的悲怆、李黑羊的悲惨、落榜高中生孬的迷茫。在写到“我”与蓉子之间那种微妙、压抑、神秘、复杂的蠢蠢欲动的情感,看似不动声色,却处处惊心动魄。
孔羽熟悉他笔下的土地,更熟悉他笔下的人物。他小说里的人物就是他亲叔、二大爷,是他三姨、四妗子,是他的堂兄堂弟、表姐表妹,是他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村子里的乡亲。而更多的时候,就是他自己。所以读孔羽的文字,你就会感觉到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青草气息,或者是三伏天从玉米地、高粱地里蒸发上升的烤人的水汽,或者干脆就是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鲜血。
孔羽小说里的叙事语言,是以豫东平原日常生活的口语为基础的,那是被红薯、玉米、大豆、高粱、芝麻、小麦等农作物养育出来的,他的语言里处处散发着大蒜、洋葱、生姜、藿香的气味,刺激着你的神经。你看:说人坏是“孬得长痔疮”,说轿车是“鳖盖车”,挨饿是“饿大牙”,用力干活儿是“拧着膀子”——(《狼崽》);人多语杂叫“满街筒子”,打人叫“捶他个驴日的”,说黄昏降临是“天没黑好”,形容撒尿叫“一鞭尿”——(《两个村子五个人物》)。
这样的叙事语言在孔羽的小说里俯拾皆是。那么,能产生这样语言的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呢?中国人说,不了解河南就不了解中国;河南人说,不了解开封就不了解河南。的确,开封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是座博物馆,从地上随便拾起一片残砖旧瓦,仔细看看,认真品品,就是半部中国史,半部华夏文明史。中国漫长充满苦难的历史,造就了豫东平原淳厚的民风,浸透了民众的日常口语,孔羽叙事语言的长处,就在于他对日常生活口语的运用,这使他的小说有着丰富的韵味,你能从中读出这片土地的悲壮与惨烈、伤痛与欢乐、幽默与智慧。所以,这样的写作是可以依赖的。
孔羽的小说是对人存在的探究:《雪姐的故事》是对事物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探究,《最后的任性》《钢枪又擦亮》是对人生存境遇的探究,而《两个村子五个人物》则是对人性的历史属性的探究。
五年前,王大山去乡里的砖瓦厂当厂长,由田寨和白屯两个自然村合成的行政村的村主任就被田寨的李三太拿去了。李三太拿了村主任就来白屯独门独户的郑槐根家给儿子提亲,郑槐根的闺女海兰就成了李黑羊的媳妇,这事儿一直压在郑槐根和儿子郑小五的心里。五年后,王大山回到了村里,和李三太竞选村主任,结果李三太落选。当天,白屯村里放了一天的鞭炮,真如皇帝登基一般。王大山的侄子王骡子骑着“嘉陵”摩托在田寨李黑羊家的村街里高声喊叫着来回窜了三回。五年前本应该成为他媳妇的海兰被李黑羊夺走了,这仇恨一直压在他心里。王大山当了村主任之后去乡里请了电影队,在装广播喇叭时特意叫喇叭口对着田寨的方向。就在放电影的那天夜里,一场无法避免充满血腥的械斗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李黑羊被乱刀捅身,最后死在了岳父家门前的红薯窖里……因为儿子郑小五主动承认杀人,郑槐根在白屯弯了一辈子的腰终于挺了起来。他走在村街上逢人就说,田寨的李黑羊就栽在俺小五手里,而被他儿子捅死的就是他的女婿……
让我特别感到意外的是,小说里整个事件是以王大山、王骡子、郑槐根、李黑羊、郑小五五个人的视角分别展开的,这使我想起了黑泽明的《罗生门》,想起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由此看出孔羽对西方现代文学的接受与感悟。孔羽懂得尊重自己的小说人物。在叙事里,他从来不超越小说人物的文化和生活背景,用笔细细地贴着人物的心性与习惯来展开。由于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的介入,孔羽近期的小说有着独到的叙事架构,丰富多彩的主题呈现出一幅豫东平原的历史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