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兴顺
站立在一条季节河的干河床上,抬眼望西北方向一群簇拥的山峰,它们与南太行其他地方的山峰相比,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它们不是只壁立千仞,不是只巍峨雄壮,每座峰峦在矗立的同时,又都作着奇异的盘旋的姿态,各自盘旋,相互盘旋,互相遮隐,互相显露,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整个山峰如一群在半空中盘绕腾飞的巨龙。它们的这一种样貌,除了龙之外,还可以用人类文化中的另一个神话之物凤凰来作比喻,它们确实也像一群凤凰,在天与地之间仿佛飞着、仿佛落着。
顺着同样是盘旋的山路,去往这群峰中间的一个村庄。村庄坐落的地方,是山峰在强硬竞争而又相互妥协退让过程中所形成的略微平缓之地,房舍依地形起伏弯转,胡同、街巷有的宽有的窄,有的地方走着走着没路了,抬头却见道路像挺直身躯的蛇,已经过渡到另一个层面。人走着的,说是街道或路,实际上它们就是太行山原初的本体,是山的脊背和肌肤,虽然耐磨耐损,但在无尽的时间面前,它们也在发生变化,凡是踩踏多的地方都泛着光亮,个别地方还有了凹槽,颜色也从山的本色中差别岀来。还有人的感情、思想、意念,包括琐碎的日常行为,一代又一代,所产生的力量在空气中叠加或散发,形成的垂直之力与发散之力,也都在改变着此地原本的自然面貌。另一方面,一些人造之物,比如房屋的墙壁、梁檩木石等,在经年累月之中,其颜色却是越来越向自然靠近,越来越与石头和岩壁相混淆了。
山体除了陡峭如削的绝壁之外,到处都有植物生长,多种多样硬质的树木、灌木或荆棘,软体的或藤秧类的草,一些看似微小细弱的没有名字的花卉都自由疯长。天上落下尘埃,四面八方吹来风,空中降落雨雪,充足地供养着它们。春夏秋三季,峰峦叠嶂、纵横交错的山体上每年都像新建了很多各色各样的美丽花园。这花园里有两种颜色特别耀眼,一种是花椒树,椒花初发时,像李花初发时的样子,芽状、细碎、蓬松,结果而成为圆形颗粒,颗粒饱满后,先是皮色微红,继而次第爆裂,裂而不散,或鲜红或深红或胭脂红的外壳,用自己美丽的衣袍包含着里边黑珍珠一样的籽粒。此时,每一颗花椒都是一朵花,颗颗相拥相挤,累积构连,一棵树就是一树花,满山椒树就是满山的花。这种高海拔山地特产的香料,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赋予一个十分文学化的名字:大红袍。一言其大,二言其色,这个命名者脑核里必定是把每一粒椒果都想象成了一位身着红袍、临风而立的微型美女。虽然联想跨度有点大,但在现场观察每一颗开着壳的花椒,又不得不确认这种比喻的合理性。
另外一种耀眼的颜色是粟,粟是古称,在北方指的就是谷子,生产小米的粮食作物。谷子从结穗到成熟要经过好多日子,其间那个一天比一天粗大的像油虫一样的重物,被每一株谷棵举在头顶,压得点头弯腰,在山风吹拂下,它们不停地朝大地母亲敬礼。与此同时,从谷棵到谷穗也在快速地改变着颜色,由青绿到浅黄到金黄。即便颜色稳定下来,每一块谷地每天仍然会随着太阳东升、日在中天、夕阳斜照不同的时间段而改变颜色,如油画师在画板上不停地调配色彩。
花椒红,谷子黄,它们好看的颜色还有后续,花椒铺在屋顶上晾晒,谷子脱掉外壳,在山民们的簸箕里颠簸,逐步变成纯粹的黄米。然后分别通过不同的媒介与途径,到山下的世界里去旅行,不知要成为多少人家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它们所携带的高山上特有的营养和味道,与不同的家庭情节、不同的人间故事相交织,为苍茫的时间添加各种各样有血有肉的细节。
山村上演过革命者的故事。1940年前后,此村成为八路军的秘密粮仓,许多农户的房子里都存有粮食和其他战时重要物资,操着不同口音的男女身着便装,与山民们一边一起劳动,一边悄悄做革命工作,秘密电台的信号在村子上空飞渡萦绕。村史陈列室挂有一副鲁氏女性革命者的侧身头像,她戴着前沿帽,鼻梁挺直,两颐棱角分明,有一双细而长的眼睛。解说员介绍她当年在村上宣传妇女解放,发动群众参加抗日根据地的活动,还说她曾在村上生过一个男孩。介绍得笼统、概括,没有来龙去脉,是横断面式的,但很显然,里面一定包含有很多生动情节。那时候,革命者们还组织群众打过一口水井,山的世界,石头的世界,突然从地下现出一汪清泉,昼照阳光,夜映明月。
山村后来也上演了轰轰烈烈的建设者的故事。世界发生变化,商品大潮涌动,山上与山下迫切需要更加便利的交通。村党支部书记王自有带领群众在山中勘探设计,规划修建盘山道路,他自己累死在工地上。他的弟弟王生有,虽然是一位只有一只胳膊的残疾人,但脑子活泛,思想先进,正在山下城市领办一个效益很好的实体企业。为了不让修了半截的路半途而废,他同意上级安排,回村接替哥哥的职务,并自己捐款数十万,继续带着群众修路。历经3年,一条长5公里的公路宛如一条飞旋盘绕的彩虹从云端落到平地,使这一方世界的空间结构仿佛发生了某种幻觉性变化。
村口建有一座小庙,是供奉蚂蚱的,唤作蚂蚱爷,塑像并没有蚂蚱的一点元素,是通常所见的神仙造像,戴双翅帽,着彩绘神袍,腰间系有玉带。蚂蚱被供奉为神是有原因的,传说某年山下蝗虫成灾,蚂蚱如滚滚黄云遮天蔽日。山村百姓集合来到村口,朝山下集体下跪,祈祷蚂蚱爷不要来他们村上。蚂蚱们本来一翻一滚是要进村的,见到百姓们的阵势,真的就改变方向重回山下。蚂蚱庙建在一座前沿突出、凌空若飞的山包上,它的后方,连绵倾斜向上又有一座山包,这座山包上矗立着一棵树龄达400年的白皮松,它的形象非常突出。突出,主要是因为它是太行山少见的树种,与村庄周围的树对比鲜明,万木林中一异象;它不是普通的白,它的白像白石灰刚“淋”出来时那种颜色,清洁,干净,不染尘埃,像才冲洗过一样;它身躯魁伟,挺拔飘逸,树冠大而不繁密,疏散的枝丫顶端举着几簇翠叶,极像现代年轻人时髦的头发。它身上那种来自时间与山野深处的难以言说的独特气质,让人息心、怀敬,不敢妄言妄动。面对它我心里默念:“素衣君子,白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