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向前
轻慢年轻人,有时是一种错误。时任著作佐郎的诗人顾况,一不小心就犯了这样一个流传千古的错误。
公元787年,16岁的白居易为了应试初来长安。这个长得老成的青年做事也老成,他没有去瞻赏长安的繁华,也没有去感受帝京的热闹,而是怀揣诗卷去拜访当时名望颇高的诗人顾况。
看着年纪轻轻的白居易,见惯不惯的顾况眼里轻意漫延,心忖不过又一沽名钓誉的愣头青而已。接过后生递上的诗稿,看到来者姓名,老先生注视着白居易,不无幽默地打趣道:“居易,居易,长安米价方贵,居之不易啊!”玩笑中,有长者的风雅,也有名士的矜持。待到翻阅《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读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似有所思。突然间脸色放晴,击节赏叹说:“能写如此好诗的人,住哪儿都行,留在长安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这份诗贤的雅量玉成,史不绝书。
元和元年,白居易任盩厔(今西安市周至县)县尉。一日有闲,白居易与友人王质夫、太常博士陈鸿相邀去仙游寺观览。三人谈论着弄玉、萧史的传说,谈论着隋文帝杨坚在此安置佛舍利,谈论着高耸的法王塔,兴致颇高。
聊着聊着,王质夫偶然提起五十公里外的马嵬驿。马嵬驿是一个空间的驿站,也是一个历史的驿站。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到这里,在随军将士的胁迫下,不得已下令勒死了杨贵妃。三人都是满腹诗书之人,古今皆通,李杨之间那段爱情旧事自是熟悉。王质夫突然盯着白居易说:“对呀,这种世上少有之事,如果没有绝世之才写作润色,则有可能随着时间消亡。你有出色的诗歌创作才能。乐天,你试着写一首诗词,怎么样?”
王质夫的话,有点突兀,却也点燃了白居易心中激情。看来,佳作有时也是被人劝出来的。
回家后,白居易苦思冥想,将历史的剪影,人们的传说,街坊的歌唱,蜕化出一个回旋曲折、宛转动人的故事。家国命运与个人情感,在叙事与抒情中演绎得丰满具实,千古名作《长恨歌》就此诞生。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其实,在白居易之前,李白、杜甫等都写过关于李杨的故事;在其之后,李商隐、杜牧,甚至连后来清代的纳兰性德等无数诗人倾情力作,也有一些经典的词句广为传颂,但似乎没有一首堪与《长恨歌》的厚重深远相媲美。它,难能可贵地具有了史诗般风格。
35岁的白居易凭借这首《长恨歌》,站上了诗坛第一个高峰。后人把这首《长恨歌》,与杜甫的“三吏三别”、韦庄的《秦妇吟》并称为唐代叙事诗三座丰碑。
当朝宰相武元衡被刺身亡,御史中丞裴度身负重伤,却让并无干系却上书力主严缉凶手的白居易,戴上“越职言事”罪名,外放江州司马。
如江州司马要走进史诗一样,“浔阳江”也几度在历史的天空里翻涌。公元816年一个秋天的晚上,浔阳江头,白居易送客。天凉如水水如天,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秋夜,一次寻常的送客,却注定要载入文学史册的一次送客。
清瘦的月亮,照着清瘦的水面。清瘦的江风,拂动着清瘦的荻花。时间在流淌,也在聚集。
酒过数巡,醉意阑珊,二人起身,走出船舱,只见茫茫江水浸润着明月。正要揖手而别,清脆空灵的琵琶声穿空而来,牵住了白居易和友人的脚步。细听那声音,铿铿锵锵颇有点京城的况味。他乡闻旧音,勾起了白居易好奇的兴致。藉声四寻,竟是不远处一舟上女子夜弹琵琶。泊船近旁,再三相邀,怀抱琵琶的女子才款步姗姗。重新落座,酒宴再始,如诉如泣的乐声里,缓缓流淌出一个女子平生的遭遇与悲戚。
如豆的灯光下,一曲情意深广的命运交响在并不宽敞的船舱内绕梁回旋。
酷喜音律的白居易深深坠入旋律与故事之中,竟然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激切地上谏,莫名地被贬,皇帝的无情,大臣的排挤,京城的繁华,此地的偏远……渐次浮上心头。他从女子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把另一个自己,当成了对面的女子,遭遇不同,命运却相似。恍惚间,琵琶声穿过烟尘的喧嚣,滤除岁月的杂音,敲打在白居易柔软的心坎上,声声含情。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往事并不随风。这一刻,白居易想起自己的戴罪被贬,想起自己出任地方官已将近两年,想起自己的怀才不遇,想起自己的沦落、沮丧,情随事迁,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满座动容,唯有白居易置身换位,心绪难抑,融情入景的《琵琶行》挥毫而就。
这首凄婉怨诉的诗,距前一首封神之作的《长恨歌》刚好十年。是年,白居易45岁。剑磨十年,《琵琶行》异峰再起,白居易行走江湖诗坛有了坚不可摧的护法双璧。
爱情与命运,是人生永恒不变的主题,白居易看似无意地囊括于诗。游玩,谱就《长恨歌》;送客,玉成《琵琶行》。凭借文采艺术兼具的两首重要诗作,白居易跻身于与李白、杜甫高峰并峙的唐朝三大诗人。
公元846年,即位不久的唐宣宗李忱,在决定宰相人选时,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他尤为敬重的诗人白居易。得知白居易离世,李忱惋惜不已,提笔写下《吊白居易》,深表追念之情。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煌煌大唐诗星闪耀,受到皇帝写诗如此肯定和褒奖的,白居易是唯一。《长恨歌》与《琵琶行》,就像白居易一对永恒的诗眼,俯瞰着人世间,温暖历史与未来,抚慰千秋万代一颗又一颗潮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