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国勇
十冬腊月，屋外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刮得贼溜贼溜的，挟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停地拍打着窗户玻璃，发出老牛一样的吼声，让人担心会顺着窗户框与玻璃之间的缝隙钻进屋来。蜂窝煤炉已经关闭了风门，半寸高的火苗渐渐熄灭，原来烧得通红的蜂窝煤也慢慢地变成了红褐色。父亲把煤扦子放在蜂窝煤炉上，把盛满了酩馏酒的陶瓷酒壶放到煤扦子上。在蜂窝煤暗火的灼烤下，没有多久，先是一缕酸酸甜甜的微醺从陶瓷酒壶中飘逸出来，在鼻翼间绕来绕去，忍不住呼吸一口气，开始在五脏六腑中萦绕，深深地陶醉其中，脸上便去除了因为寒冷而凝固的皱褶，毛细血管开始扩张，血液开始加速，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酩馏酒是母亲用红薯鞭、红薯妞子（小红薯）做的。秋天的时候，大块块的红薯丰收归仓，母亲会到红薯地里去捡那些被遗弃的红薯鞭、红薯妞子等红薯残块，清洗干净后用刀切碎上锅蒸熟，撒上酒曲放进缸中发酵。也就是十多天的时间，待切碎的红薯鞭、红薯妞子开始长出长长的白毛，一种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就可装进蒸锅煮沸了。待蒸锅中的水蒸气进入锅旁准备好的坛中开始冷却，滴出酒液，没有多久，一坛坛的酩馏酒就做好了。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过程，被遗弃在田野里的红薯鞭、红薯妞子，经过母亲神奇的操作竟然变成了酩馏酒。不过，如今的我按照记忆中的步骤去做酩馏酒时，却没有一次成功。每次失败后我站在蒸锅边，总会想到母亲在蒸锅前忙碌的身影，也会想到父亲用陶瓷酒壶加热酩馏酒的动作。当然，还有父亲饮下那一杯酩馏酒时酣畅的表情。
那是一个让我深深铭记在心的寒冷的冬天。外出修河堤的父亲突然冒雪从外面回到家中，变戏法似的从衣袋里掏出废旧报纸包裹的花生米，吸引得我们兄妹四个眼睛发出亮光。父亲把花生米分成五堆放在火炉边的木桌上，分配给我们每人一堆。其中一堆破籽、瘪粒则是父亲和母亲的下酒菜。父亲带回来的花生米是那样的酥脆，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一下立即就融化了，那种油腻的、芬芳的、醇厚的花生米香味充满了口腔。父亲把加热的酩馏酒斟上两杯，一杯给母亲，一杯自己端起来，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个人心领神会地把酒杯碰到了一起。他们两个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50年后这个寒冷的冬天，我收到了故乡寄来的一罐酩馏酒。像父母当年那样，加温后同样端给了夫人一杯，我端起了一杯，同样两杯酒轻轻相碰……你知道那种瞬间的感受吗？夫人脸上的笑容让我感受到了物资丰裕年代的幸福味道，也体会到了父辈在物资匮乏年代的幸福味道。
除了酩馏酒，故乡还有一种酒值得写一下，那就是“浮子酒”。相对于酩馏酒的蒸馏提纯，浮子酒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把小米（脱粒后的谷子）蒸熟后撒上酒曲，用力调拌均匀，放进和面盆中进行发酵。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要特别重视：把蒸熟的小米放进和面盆后，一定要在小米中间留置可以见到盆底的空间，以利于小米发酵时渗出酒液（浮子酒）。如果是夏天，用两天或者是三天的时间发酵，打开和面盆的盆盖时会发现，小米中间的空隙已经贮满了浮子酒，这也意味着可以饮用浮子酒了。
和饮用酩馏酒的方式差不多，喝浮子酒也要加热。所以，最好是冬天喝浮子酒，一杯热浮子酒下肚，浑身通泰，非常暖和，寒冷而残酷的冬天就变得温柔可爱了。故乡有个名人，因为脸黑被人称作“常老包”，专一经营“浮子酒打鸡蛋”：待浮子酒在锅中烧开翻滚起来，磕开生鸡蛋的皮把内容倾倒进去。也就是三五秒的时间，荷包形的鸡蛋浮出“酒”面，就可以把“浮子酒打鸡蛋”舀到碗中了。碗中预先放有几粒干瘪的枸杞果，如同一块块干枯的树皮，在“浮子酒打鸡蛋”的冲沸下很快舒展开面孔，颜色也变得鲜艳起来。喝在肚里不仅可以滋补肝肾，更有益精明目的作用。说白了，“浮子酒打鸡蛋”就是在浮子酒中做荷包蛋，和水做的荷包蛋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浮子酒中的荷包蛋带着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吃到肚里有一股热气腾腾的感觉，而水做的荷包蛋味道非常平淡，没有什么特色，仅仅是一种象征意义的食物。由于常老板的“浮子酒打鸡蛋”深受食客欢迎，大街上出现了很多家商贩做“浮子酒打鸡蛋”，价格也便宜，味道和常家的“浮子酒打鸡蛋”却差远了。我偷偷地站在常老板身后观察做“浮子酒打鸡蛋”的窍门：关掉火炉的风门，待锅中翻滚的浮子酒平静下来，才能把鸡蛋打进锅中。想了好久才明白，关掉炉火打鸡蛋，目的是降低浮子酒的温度。因为，温度高了，浮子酒中的酒味就散发出去了，无法保持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温度低了鸡蛋在浮子酒中无法凝固成荷包蛋。什么样的温度最合适？这才是“常老包浮子酒打鸡蛋”的核心秘密，是偷偷学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