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阳
小说是正史罅隙间、野史沃壤上直抵人心人性的文化解码器。高明的小说，似居高临下的飞鸟，惊鸿一瞥间览尽人性的崇高或萎缩；如精擅岐黄的杏林妙手，望闻问切后聚焦人心顽疾、定位精神病灶。长篇小说《后湾纪事》，以百岁老人樊德全亡故、停丧、下葬期间林林总总的情感碰撞、利益争执、阴差阳错，以白描手法、写意审美，简笔勾勒出樊德全儿女、亲友及乡邻等的众生群像，以较为深刻的挖掘、较为生动的表现、较为冷峻的旁观，写出了乡村传统与现代社会融合、转型下真实的荒诞与荒诞的真实。
作品成功塑造了众多性格鲜明、复杂、多面，乡村情感和气息扑面而来的人物形象。樊德全是乡村兽医，百年人生见证了家族、村庄、社会等的兴衰变迁。他勤劳善良，深得乡邻尊重，有着传统家长的威严与无奈，对后辈的矛盾冲突他虽有助其化解、盼其和好的用心却心余技绌、徒唤奈何，在坚守与迷惘间走完了生命旅程。樊德全在冬至日亡故后，其两个儿子老有、常有围绕“葬礼主办权”斗智斗勇、斗糊涂斗无耻，展开激烈争夺。老有仗着父亲亡故在自家，有主场之便，以尽孝为旗帜，实则是觊觎父亲葬礼将带来的物质利益和精神收益。其行为引发了兄弟间的激烈冲突、亲友间的迷茫无措、邻里众人的选边站队。作品以特殊事件为切口，精准、深刻地剖析了乡村社会的精神肌理，生动、诙谐刻画了“后湾村”众人的文化脸谱。
作品入木三分地透析了人性，并极力以温情疗救、匡扶人性的扭曲、倾覆。百岁老人的葬礼，因为儿孙围绕利益格局的钩心斗角，亲戚、邻居及看客们的各怀心态，异化为孝道为口号、悲伤为行头、利益为驱动、荒诞为内核的活报剧，老有一家表演式的悲伤，常有一家争而不得、退而不甘后的另辟蹊径，女儿女婿、多位亲戚和邻居和稀泥式的两头奔忙以求皆不得罪，作者熟稔运用黑色幽默手法，不动声色地调动反讽、暗喻等技巧，让唢呐声与算盘珠在灵堂共振，引孝衣孝帽与锱铢必较在棺前乖戾，点戳出孝道伦理、世道人心在利益诱惑前的结构性溃败。樊德全如同失效的黏合剂，其兽医身份颇具隐喻——能治牲口恶疾，难愈人性沉疴；粗糙的利己主义者老有，自私自利毫不掩饰，将孝道换算为社交筹码、混世遮丑布，用哭丧调演奏利益咏叹调；两头卖好，实则两头添堵、埋雷的梅小狼父子；操弄人心，大发死人财的丧葬品店老板；乡村闲人以帮忙操办葬礼为机遇，行温情敲诈、友好勒索……人心切片折射人心不古，传统乡情、孝道、弟恭兄友等情愫在量子纠缠、抖音传播等时空异化中打散重构，似“新伤痕写作”，以村言乡调引吭一曲田园挽歌，以冷峻笔触记录文化基因突变现场。在呈上乡村精神病理穿刺报告的同时，又以常有的倔强坚持，秋燕的隐忍、善良，冯油锤的外圆内方、主持公道，大兵、大志的心怀善念，给读者以温情，给乡村以希望，言简意赅地道出乡村社会、乡间人物的复杂、多面，作品得以为读者留下立体的体认、多元的感念。
当装裹有樊德全遗体的“实棺”入土为安，载有樊德全照片、衣冠的“虚棺”在祖坟燃为灰烬，小说在众位看客，或者说旁观者此言不搭彼语的议论中落幕，留下开放式结尾，也留下关于文化洗礼、文明重组、乡村振兴等宏大议题的考量，是乡村乌托邦与思想蒙太奇联袂触发的灵魂悸动，是徜徉在时代精神枢纽上的深情寻找，是传统乡村在终结与新生中的新的轮回。我想，这是长篇小说《后湾纪事》呈给当代最锋利的思想礼物。
总体看，《后湾纪事》是一部兼具批判性与温情的小说，展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与融合，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多面，是对乡村社会的深刻反思，是对时代变迁的深情记录，堪称当代乡村题材小说中的佳作。其作者郭书田先生，是某机关退休干部。其人热爱文学，半生沉迷阅读和写作，于长篇小说则是初试牛刀。由作品达到的水准论，使我们再一次感叹“高手在圈外”，同时对其正在创作中的系列篇《后湾轶事》充满更高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