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巍然
我有一个老家是山西的朋友。每次去山西,回来必带两样东西,一样是荞麦面,一样是醋。
醋是在家庭作坊里买的。古时的山西几乎家家有醋缸,人人会酿醋,今日虽不及彼时之盛状,但酿醋作为一门手艺传承下去,亦非难事。
一进作坊院子,空气里弥漫的酸味直冲鼻子,那味道像是在一个密闭的房间煮了一锅醋。爱醋的人若闻此味,必是欢喜得不得了。进了酿醋的房屋,酸味更胜一筹。猛一进去,不单是嗅觉,就连眼睛也被酸得睁不开。酿醋的老丈拿着锨,翻拌着铺在地上的原料,高粱面掺杂着麸皮,地面温热,翻拌持续不停。近处是一口大锅,置入一定比例的水,放原料蒸煮。这是第二道工序。里屋是发酵的场所,温度更高些。五月早晨,此地还微凉,屋子里烧着炕,以维持发酵所需的温度。几排大缸密密地放置,上面蒙着一层布,被处理过的高粱面和麸皮在里面悄悄地发生变化,这一发酵过程需要近半个月时间。出了里屋,门边几口大缸里进行的是最后过滤成醋的工序。老丈口音浓重,我并未听清他描述的详细过程,但总体工序即是如此了。待了片刻,我还是无法适应醋酸味对眼睛的熏蒸,便出了屋子。而老丈仍在细心地翻拌着高粱面和麸皮,头也不抬一下。
中国人酿醋以山西为根本之地,晋人酿醋历史已逾3000年。有人统计,山西人年均食醋量为全国之首,可达18斤,家家户户每餐饭桌上少不了的是醋壶。古时称醋为“醯”,因山西人喜吃醋,擅酿醋,因此过去还被称为“老醯儿”,而“醯”与“西”字同音,这更是巧合。喜食醋,大概与山西的地理环境有关。其气候和土壤适合粗粮生长,粗粮面食搭配醋食用,有助消化;水质偏硬,食醋可起中和作用;烧煤量大,空气里一氧化碳浓度高,食醋有助排毒……然而如此种种说法都是对千百年前而成的习惯的猜测,以古论今,有失妥当。我想,在遥远的过去,食醋的习惯早就从山西那棵大槐树下生出,随着迁移的人群,开始在中华大地上绵延四散了吧。现在,食醋已不仅仅是山西人的专属了。
我非晋人,但我也爱食醋。除了米醋和白醋我都爱。米醋直酸,这种酸多少遮掩了食物的味道,有些喧宾夺主。不过我所吃过的米醋多是老家人亲自酿造的,味道虽过于酸,但那一罐子浓浓甜甜的情意却怎么也隔不去。白醋最难接受,醋酸味冲鼻,实在无法做烹饪之用。
常吃的是镇江醋和山西醋。 清朝袁枚曾品鉴镇江醋:“镇江醋颜色虽佳,味不甚酸,失醋之本旨矣。”镇江醋为香醋,味道确实平和些,山西醋是陈醋,味道相对浓郁。不同的醋有不同的吃法,饺子蘸醋,用陈醋为妙。海鲜蘸醋,以香醋为佳。去年友人送来一瓶柿子醋,做汤放入几滴,立刻锦上添花,或是夸张地说,一滴就能挽救一锅做坏的汤。柿子醋却不适合蘸饺子吃。
只要有酒的地方就有醋。英国因盛产啤酒,较流行麦芽醋,德国、法国常酿葡萄醋,日本酿醋原料更是奇特,有用马铃薯酿的“命醋”,也有用洋葱酿造的洋葱醋。
细想,我简直嗜醋如命。河南农村办宴席,最后一道菜是西红柿鸡蛋汤,俗称“滚蛋汤”,这是我最爱的一味汤。这汤若少了醋,就没有可吸引人的地方了,而我还常在原汤里再多加几勺醋,如此才过瘾。洛阳水席是我最爱,道道酸酸辣辣的汤,欲罢不能;喝羊汤放醋,喝胡辣汤也放醋,吃火锅偶尔也蘸醋;吃蟹蘸醋,基本是在喝醋;母亲做的香辣虾,本来色香味已俱,我偏要再蘸醋来吃;长途坐车归来,胃里难受,要喝上一碗兑温水的醋才能平复肠胃。在柬埔寨吃米粉,寡淡的口味,加了盐,却死活找不来醋,焦灼之心犹如沙漠旅人找不到水。在斯里兰卡吃龙虾,号称锡兰国顶级厨师掌勺,然而少了醋,什么都暗淡无味,抱着一线希望向服务员索醋,端上来的却是一碟白醋,扫兴之极……以至于现在回想此餐,记忆里只剩那一碟白醋刺鼻的气味,美味荡然。后来我暗下决心,以后外出游玩,要自带一小瓶红醋,以随时解除心中醋瘾。
意大利的巴萨米克醋可谓醋中贵族,顶级传统巴萨米克醋至少需在木桶中存放12年,产量极为稀少,每一滴都是浓缩的精华,风味浓郁,黏稠如蜂蜜。主要用于开胃前菜、面食、主菜、奶酪、甜点或是雪糕的调味上。
行文至此,关于醋的记忆件件被勾起,才发现自己对醋的喜爱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但这也并非后天养成的习惯,如我不到三岁的女儿,中午吃虾,也竟高举着碗问我要一些醋,她可不是蘸着吃,而是直接拿勺子舀着喝了呢!嗜醋,看来是一件刻在了基因里的事啊。而这段基因的刻制,一定是在某个遥远的过去,在太行山脚下某个静谧的村子里,在某个随风摇摆的高粱穗里,悄无声息地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