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庆书
院子里的樱花又开了,开得极盛极密,粉白的花簇压得枝条低垂,几乎要触到地面。我站在树下,极像打着一把庞大的花伞,遮天蔽日,连阳光也被筛成了细碎的金粉,洒在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
这棵樱花树与我家的院子同龄。15年前的初春,新房刚落成,正置植树的节气,二妹妹兰香便从园林场抱回一株锤把粗的樱花树苗,栽在院子西南侧的花池里。为刚落成的新院子献上了一件有纪念意义的礼物。二妹身着深蓝色羽绒服,在花池里刨坑、培土、浇水,累得额头上沁出汗珠,脸上却笑得灿烂。她和妹夫一边培土一边说:“等樱花树长大了,樱花盛开的时节,咱家就是村里头最漂亮的院子。”
如今,樱花树已碗口一般粗大,枝繁叶茂,树冠如伞,遮住了半个院落。低处的枝条横斜逸出,每每要低头避让。父亲在时曾提议砍去这些枝丫,我们却总是不忍心下手。二妹说:“留着吧,又不碍大事,走路时低低头或绕一绕就过去了。”于是,那些枝条便愈发肆意地生长,春日开花时,几乎要伸入院子当中。
去年秋后,发现地下的储水池漏水,哥哥认定是樱花树的根系作祟。他蹲在储水池井口,看着几乎见底的水池,语气笃定:肯定是树根钻透了池壁,非要把樱花树连根刨了不可。我闻言一惊,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二妹栽树时的笑脸和樱花树盛开时的胜景。
“不可刨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可以考虑截断靠池的根系,用混凝土浇筑,封堵住挨水池一侧的树根即可。”哥哥皱眉看我,目光中带着不解。我知道他嫌麻烦,这法子要多费不少工夫。我说:“你非要刨树不可,也要同三弟商量为妥。”第二天一早,哥哥打来电话说,就按你说的方案办吧。这样,这棵樱花树得以生存了下来。
施工那日,我看见工人掘开泥土。樱花树的根系果然发达,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虬结盘错。靠近水池的一侧,几根粗壮的树根并未嵌入池壁,池壁的水泥墙壁将根系拒之墙外。工人挥斧斩断那些根系那一刻,我感觉心中一痛,仿佛那斧子砍在了自己身上。就这样,樱花树挨池子一侧的根系被切断。池子维修加固好后,开闸放满储水池。大家都以为树根切断了,混凝土堵死了,万事大吉了。可是,蓄水后不到一周,水池里的水又所剩无几。这使我们惊慌失措,一脸懵圈。问题出在哪儿呢?显然不是樱花树根惹的祸!突然,有邻居提出检查一下无塔供水系统是否漏水?到井下去一看,果然是供水罐腐烂破裂,抽多少漏多少。原因找到了,漏水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樱花树!但是,它已被局部断臂,代人受过了。不过还好,幸亏没有被连根刨掉。
昨日归家,远远便望见一树繁花,如云如雾,浮在院落之上。走近了,更觉震撼——那花开得如此热烈,如此奔放,如此不计代价,仿佛要把全部的生命力在这一季迸发殆尽。微风吹来,花瓣纷扬,落在肩头落在掌心,若春风化雨,温润如玉,带着淡淡的香气。
樱花树的卓越表现,似乎是要向人们说明,储水池对它的伤害,并未影响到它拥抱春天的态度,也未影响到它向人们展现其丰姿绰约的美貌,反倒开得更加绚烂。我抚摸着樱花树枝,嗅着樱花怒放溢出的芳香,心里在想,草木也是有灵性的,它读懂了人们为争取其生存权所费的周折,便以最美的姿态作为回报。其实世间万物,不都是相互亏欠又相互成全吗?
暮色渐浓,花瓣在夕阳中泛着紫金色的光。我忽然明白,我们舍不得修剪那些低垂的枝条,或许并非完全因为懒惰或怜惜。那些横生蛮长的枝丫,那些需要低头避让的不便,恰恰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人世间也一样,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必须整齐划一,不是所有生长都要合乎规矩。有时候,正是那些旁逸斜出的部分,让生命显得真实而自然。
樱花花期短暂,不过旬月便会凋零。但这一年一度的怒放,已足以让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所期待,有所怀念。就像二妹,虽然不常回娘家,但是,总在惦记着她亲手种下的樱花树,总会在樱花盛开时节,回来拍张照留张影,或打来电话,问一下树可好花可繁。
夜深了,皓月当空,我仍坐在院中。月光下的樱花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蓝白色,与白天又是不同的景致。明天,或许后天,这些绚丽的花朵或许会开始飘零。但我知道,来年的春天,樱花树一定会再次绽放,就像那些深藏在心底记忆中的温暖,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这棵樱花树还会继续生长,它被伤害过的根系会悄悄延伸,它的枝条会愈发茂密。而我们,也会在这花开花落中慢慢变老。但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每年春天,这个院子都会被花朵淹没,被记忆填满。
樱花开满了院子,也扮靓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