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传俊
去年秋天,收完了各类秋庄稼,小麦种也被播种到地里的时候,我正在老家。一日晌午,忙完了地里农活的几个乡人聚在村口闲聊,便去凑热闹。这个说麦种下地了,看这墒情、气温,快了。我知道他说的“快了”,是指麦种快发芽露出地皮了。另一个则毫不掩饰地调侃说,快了,多快?快割了!这可能是他们时常一起劳作,一起话家常,关系密切的缘故才这样对答如流的。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啊!眨眼间,几个月的晨昏日暮就在穿梭中过去,进入了五月。去年秋乡人说“快了”的情景犹在眼前,麦梢已发黄了。走进五月的时光里,就走进了古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所描述的场面里了。这场面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似乎可与白居易的《观刈麦》诗句高度重叠,天衣无缝,逼真、活现、传神、传情。那时我正处于青少年时期,年年麦季起五更打黄昏收割麦子和正晌午头在晒场打麦子的滋味,我都品尝过,虽已过去几十个年头,仿佛还生活在《观刈麦》那首诗里面,仍对那时的收、打情景记忆深刻,能如数家珍娓娓夹叙夹议出那场景。
每年小满节令一到,我们公社所在地的那条街道上都要举办“小满会”,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赶会,置买收麦用的各类农具,迎接麦季的到来。杈把、扫帚、牛笼嘴、镰刀、木掀、刮板、荆条筐……应有尽有,保证满足赶会者的需求,使之高兴而来满意而归。赶过“小满会”不久,麦子就成熟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头一天麦穗还有点儿夹生,第二天说勾头就勾头了。要不抓紧收割,风一吹,熟透了的麦子就会从麦穗上的“麦仓”里脱落。
见籽不顾苗。抢收麦子时,人们的神经似乎都不自觉上紧了发条,要说有多紧张,电影《地雷战》里农民夜半三更抢收麦子的镜头就是真实写照。不过,那时的我们是与敌人争抢小麦的,而20世纪六七十年代收割麦子,那是我们与时间赛跑。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任何时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麦季的颜色是金黄色的,黄了地,黄了天。高远辽阔的天空,也被地面的麦田映照得金黄金黄。我们那地带,麦子是主要夏粮作物,放眼一望全是麦田,横无际涯不见头尾,但块块麦田皆有归属,人们了然于胸。
晚上睡下不大一会儿,根本还没有从白天割麦的繁忙中歇过劲儿来,就被有担当的生产队长叫醒了,趁着月光下地割麦去。田野里除了沟沟坎坎的虫鸣声,就是麦田里一镰紧接一镰的“嚓——嚓——”的割麦声了。那美妙的割麦声好像是从地心里传出来的歌声,字正腔圆,只有这时才入脑入心。月明星稀,清凉柔润的月光照耀着片片麦田,也照耀着弯腰割麦子的男男女女。割麦是按照包工记工分的,割得多工分就多。有人把两耧三耧的,也有人把四耧五耧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东方天际吐露出鱼肚白时,直起腰往后一看,一个个麦铺子有序地平卧在麦地里,像大海里起伏的波浪很有节律,舒心极了。
起五更喂饱了草料的耕牛,天一亮就被套上了牛套,拽上铁轱辘大车来到了地里,将散麦秧直接拉到晒场里晒打。捆成麦个子的先拉到晒场上,人们将其垛在晒场边沿,等腾出空场了再行碾打。
焦麦炸豆的日子里,麦田几乎成了人们临时组建起来的大家庭,一连10天左右,基本上与麦子形影不离。不像现在,机械化程度高,大型联合收割机下了地,一户人家十亩八亩麦子不大工夫就收割完了,麦秧、麦子各得其所。那时白天割麦,晚上还要睡在麦田里看护。割累了,躺在麦铺上扛扛腰,镰刀割钝了,捡片瓦块或找个砖头蛋儿蹭几下刀刃,再扑下身子继续挥镰。由于马不停蹄,劳累过度,胳膊和手掌时常有肿胀和灼热感,一放下镰把,再也不愿握在手上。吃午饭的时候,提罐、端盆往地里送饭的不难觅见。馍馍拿在手里咬几口,眼皮就直想打架。起五更割下的麦子趁有潮气捆成麦个子拉到晒场里先垛起来,上午和下午割下的因麦秆干焦不便捆绑就搁成了麦铺子,直接拉到晒场里碾压,一天只能碾压一场。两三天后割下了不少麦子,人们几乎有了盼头,看着浩浩荡荡的麦子自豪地说上一句:“终于割透亮了!”
这几天里,农人最担心的是老天变脸,一旦天空突然阴了,黑灰色云彩上来了,雷声也响了,要有雨来,哪怕中午刚端起饭碗,听到生产队紧急的钟声敲响,随着队长一声急唤:“快抢场了!”男女老少慌忙搁下饭碗,火速往晒场里奔跑,抓起木掀、桑杈、金杈、推板、木耙子等工具将还在碾压之中混在一起的麦秧、麦粒、麦糠聚拢成堆避雨。如果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晚饭后就到地里将白天割下的麦子垛成下大上小的垛子。垛子最顶部罩的是束了腰的大麦个子,麦个子根部朝上、穗头朝下、中部四散开来,这样雨一旦下来,可顺着麦秆流下,减少损失。
晒场里摊场、碾压麦子是男劳力的事,也很辛苦的妇女们是不用插手的。早上用桑杈将麦秧抖散到晒场里,半晌再翻腾一遍继续晾晒。中午该趁热碾场了,先用桑杈拍一遍半人高的麦秧子,再让黄牛拉上石磙在晒场里一圈圈碾压。碾压过后,继续翻场、暴晒、碾压……反反复复,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起场。翻场那会儿,桑杈把被太阳晒得烫手,但没人说不适。他们很感恩五月太阳的炽烈,如果没有这炎炎夏日,籽粒怎会打得出来。他们熟知麦子是命脉,时间不等人,流金铄石的阳光是上苍最高的奖赏。
天似黑非黑那段时间,晒场上最为出彩。起场后碎麦秸、麦粒等还没有分家,有经验的老农抓几把往空中抛一抛辨别风向,接着便紧锣密鼓地扬起场来,有的用木掀不停地斜着往上撩,有的用长竹扫帚一下又一下掠去杂物,籽粒落在脚下,麦余子稍近,麦糠飘远。干干净净的麦粒落在扬场者的草帽上,呼呼啦啦如天下麦雨,那是麦子生命的绝唱!一切工序完成,装帆布袋子、过称、装车,第二天一早,拉到城里的直属库去——“交公粮”。国家、集体、个人“三兼顾”,满满的正能量不言而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小麦面好吃,但它来之实属不易。冬小麦在各类农作物中生长周期最长,上一年九月底十月初播种,到第二年五月底六月初才能收获。它生长的过程比较复杂,共分出苗、分蘖、越冬、返青、起身、拔节、孕穗、灌浆、扬花等多个阶段,这期间还要施肥、打药、浇灌。奇特的是,在冬天的苦寒气候里,它仍具有不懈的斗志,根须可扎地深两米多。一层层雪被下,它做的为人类奉献一生的梦一刻也没有忘记,从入土的那天起就没有停止生长的脚步和展望丰收的未来。
麦季又至,麦浪翻滚。站在今天的麦季里回望那时的麦季,时时挂在眼前的,犹如一幅难以言状的水墨画,古朴,闪烁,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