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建雄
向来喜欢读汪曾祺和梁实秋的闲情小文，特别是谈吃的一些文章，每回读到精妙细致描写时，便觉舌底生津。闲时也下厨，肯定不及二老厨艺精湛，但湖南小炒肉之类还是整得服服帖帖。偶有动笔，在电脑上敲下或长或短的文字，无非是柴米油盐的勾当，假装风雅，附庸也罢，欢心便好。
汪曾祺写食，淡笔藏真味，如江南细雨润物无声，寻常食材亦见真性情。梁实秋谈吃，文白间透雅趣，似老茶客闲话京华旧事，一盏一箸皆成典故。两位前辈笔墨皆淡而不薄，字里行间浮动着清人袁枚《随园食单》，以及李渔《闲情偶寄》的余韵。
喜欢称好友谭旭日叫“谭胖子”，他在厨房里亲手做“擂辣椒”。辣椒的炝，大蒜的辛，皮蛋的鲜，生抽的咸，麻油的香，伴随着他肥嘟嘟脸蛋的晃动，实木捣槌一下一下碾压、捣碎，不大一会儿工夫间，一道集色、香、味于一体的湖南凉菜，以其独特的风味、丰富的层次呈现于擂钵里，令一众文友赞不绝口。谭胖子私下传授我，写作与炒菜都是“打捞术”，在沸腾的人间烟火里，捞起岁月沉淀的一粒粒珍珠。
这些年写作，我总感觉自己驾驭不了纯文学性的文字，一城一树，一山一草，一江一湖，一言一情，包括童年场景里的种种画面，比如稻草堆上的月光、雨后田园的泥鳅、煤油灯下的母亲……这些看似千篇一律的意象，实藏着人类共有的精神胎记。稍有遗憾的是，这些方面我写得很少，所见所得所悟的哲思性随笔比较多。
“好厨师要有十八般武艺，好作家要能下笔千钧重。”谭胖子系着围裙端来一份菜上桌，他接着说，童年记忆是每个作家第一口“铁锅”，经年累月养出“油膜”，既炒得动阳春白雪的雅致，也容得下乡里人原生态的粗糙；他回去家乡一个叫沙洲的村落，发现那里的菜就是小时候的“复制版”，感动让他一发不可收拾，整整100篇美食文章成为刚刚结集出版的新书，单是一个凉拌系列就有16篇。我问，同一个“凉拌”何以区别？他说，主菜不同，用料不同，腌制不同，用量不同，耗时不同，太多不同，怎可能一个味道？要说相同，只有“凉拌”本身。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汪、梁二老文字的浸润，旭日兄悉心教导的良方，我忽然悟到，做菜要掌握火候，写作要把握分寸，无论做什么菜系，写什么内容体裁，要学会在字里行间调味，做到平衡不出格，该咸处不吝啬，该淡时不贪多。
一个周末，上大学的女儿回家，姨妹子来广州参加营养师国考，我自然要搞好伙食保障。腌制去腥的金鲳鱼划刀，锅中沸水放几滴油、小勺盐、两片姜、一根葱，放鱼煮一分钟，关火焖十分钟，取出鱼置于碟中，放上姜丝葱花，浇少许热油，淋生抽做点缀；豆腐猪肉末、仔姜丝爆炒牛肉用两套不同蜡烛加热餐具盛装，提升餐桌上的视觉感，增加私房菜的韵味；香椿煎鸡蛋，保持圆锅的形状，特意用圆形菜碟来搭配……女儿夸奖，爸爸可以做厨师；姨妹子则说，姐夫平常写作，也做一手好菜，这是汪曾祺式的生活美学呀！
得到赞誉，心有窃喜。如今觉得，写文章真的如同做一道道家常菜。去市场亲自挑选最新鲜的食材，回来后细细择洗，该切丝的切丝，该剁块的剁块，生熟分离，分类备用；下锅时掌握火候，起锅前尝尝咸淡。写出来的文字要像刚出锅的小菜，带着锅气，冒着热气，例如你写家乡的嗦粉，笔尖便要沾满碎肉与葱花的香气；你写湘菜的味道，字里就要迸溅出家味、时味、鲜味、辣味、人情味的底气来。现在的我明白，好文章不必远求，就在这人间烟火里打捞。
写作与做菜，说到底都是将生活熬出滋味的手艺，书桌和灶台之间，确有一理相通之处。庖厨之中，火候稍差则味失；文章之道，分寸略过则神散。我试着将每道想吃的菜细细烹制，择料、刀工、火候，步步不苟且；又将每篇想写的文章慢慢琢磨，炼字、裁句、谋篇，处处不放松，久而久之，方知两者皆以心血灌溉。菜中百味，无非酸甜苦辣咸；文中万象，不外喜怒哀乐愁。凡用心处，麻婆豆腐亦可成珍馐；用情深时，故意多添一句废话也好似锦上添花。
在人间烟火气中细细打捞，寻美食，觅文字，看似风马牛，实则殊途同归。炊烟终将会散入星空，但总有人守着灶火，在人间烟火里打捞散落的星辰。这些文字，便是我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