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志超
暮色四合时,我独步向永昭陵走去。白日里喧闹的街巷渐渐沉寂,晚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掠过青砖灰瓦的屋檐,一路蜿蜒至陵园深处。夜色如墨,浸染了天际最后一抹残红,唯有永昭陵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一座沉睡千年的古舟,载着北宋的旧梦,泊在时光的河岸。
永昭陵的夜,是朦胧的诗。青石环道蜿蜒如带,两侧的松柏在风中轻摇,枝叶摩挲间簌簌低语,恍若故人絮语。月光如纱,轻柔地覆在陵前的石像生上——文臣持笏垂首,武将按剑肃立,石兽昂首向天,虽经风霜剥蚀,却仍能窥见彼时雕工的精细。陵园中心的封土堆隆起如丘,其上荒草萋萋,在月色中泛着银白的光,似披了一层薄霜。偶尔有夜鸟掠过,翅影扫过角楼的飞檐,惊动檐角铜铃,一串“叮当”声便凌空荡开,清越中带着几分苍凉,仿佛来自千年前穿越而来的回响。
我驻足聆听,恍惚间竟觉那铃声与史书中的汴京晨钟重合。彼时的北宋都城,是否也常闻此声?晨钟暮鼓,市井喧嚣,勾栏瓦舍间文人墨客挥毫泼墨,坊巷深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而此刻的永昭陵,却只有月色与寂静,将一切繁华凝成石像眉宇间的一缕庄重。
永昭陵的主人赵祯,谥号“仁宗”,史家评他“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他在位四十二年,两宋之最,却鲜有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或许正因如此,他的陵寝亦无唐陵的雄浑霸气,反多了几分儒雅沉静,恰似他的一生——以仁治世,以德化民。
仁宗朝是文人的黄金时代。科举取士之风大盛,寒门士子凭一卷诗文便可跻身庙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父子、曾巩……唐宋八大家中六人皆活跃于此朝。开封府衙内,包拯以铁面无私断案如神,民间传颂“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西北边陲,范仲淹戍守延州,写下“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慷慨;而狄青面戴铜具,率军南征北战,以武人之身破格入枢密院,成为仁宗朝一抹独特的亮色。这些名字如星辰缀满历史的夜空,至今仍熠熠生辉。
然而,盛名之下,暗流涌动。仁宗宽厚,却失之优柔。庆历新政昙花一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抱负终成空谈;西北党项人屡犯边境,岁币之议虽换得一时安宁,却埋下积贫积弱的祸根。史家常叹:“仁宗之世,非无治世之能臣,然弊政如蔓草,剪不断,理还乱。”帝王仁德可润泽一时,却难抵制度沉疴。那些璀璨的文化成就,竟似回光返照,映照着帝国渐衰的背影。
绕陵缓行,指尖抚过冰凉的青砖,砖缝间生着几茎瘦弱的苔藓,倔强地绿着。忽见一对老夫妇相携而行,妇人指着石马笑谈:“瞧这马儿,倒像咱家院门口那尊!”老者摇头:“这可是皇陵的物件,哪能比?”言语间,历史的高墙轰然坍塌——原来那些庙堂纷争、边疆烽火,于百姓而言,终究不过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一块门前的旧石雕。
角楼铃声又起,我倚栏远眺,远处城市的霓虹隐约可见。忽然惊觉:今人所困,何尝不是旧日难题?仁宗朝欲改而未成的税赋不均,今日仍在城乡间拉扯;范仲淹忧心的“冗官冗兵”,换作现代社会的机构臃肿;狄青所遇的“重文轻武”之弊,竟与某些领域“重理轻文”的争论遥相呼应。历史从不重复,却总押着相似的韵脚。人类总在追逐进步,却又如西西弗斯般,推着巨石上下往复——科技日新月异,而某些痼疾,竟能蛰伏千年,伺机重生。
不远处,一群少年举着手机电筒,围着一尊石像争论:“这肯定是文官,你看他手里拿的是笏板!”“不对,武将才佩剑!”他们用现代的光束照亮千年前的雕像,仿佛在玩一场跨越时空的解谜游戏。我不禁莞尔——历史于他们,是课本上的考点,是短视频里的戏说,亦是今夜一场偶然的探险。而石像依旧沉默,任由月光将影子拉长,投在青石板上,宛如一道未写完的注脚。
夜愈深,陵园愈静。独坐石阶,忽觉自己与这陵墓的关系微妙如谜——千年前的帝王将相早已化为尘土,而我此刻的呼吸却与他们的叹息同频共振。历史究竟是谁的叙事?是帝王将相的权谋,还是百姓口中代代相传的稗官野史?抑或是此刻,一个普通人以脚步丈量时光时的顿悟?
想起白日里在职场中的疲于奔命,在琐碎日常中的焦虑困顿,此刻竟显得渺小如尘。仁宗朝的文人以笔墨安身立命,范仲淹在边塞风雪中写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苏轼贬谪黄州仍能“一蓑烟雨任平生”。他们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在深夜叩问生命的意义?或许答案从未改变:人终须在时代的洪流中,为自己寻一处安放灵魂的锚点。有人寄情山水,有人托志诗文,而此刻的我,在这寂静的陵园中,借一片月色,与千年前的灵魂共饮一杯孤独。
月移中天,陵园东侧忽见几盏灯火——原来是一队中学生正由老师带领夜游。老师举着手电,光束扫过石像的面庞:“同学们看,这尊文官像的衣褶线条流畅,说明宋代雕刻已极重写实。”一名学生举手问道:“老师,北宋那么厉害,为什么后来还是亡了?徽钦二帝还被金人掳走。”老师沉默片刻,答道:“就像你们考试,单科满分不代表总分优秀。北宋文化鼎盛,经济繁荣,却因制度僵化、文武失衡而衰亡。今天的教育,不也常陷入类似的偏颇吗?”
这番话如石子入水,激起涟漪。现代教育常被诟病“重分数轻人格”,学生困于题海,鲜少思考“为何而学”。范仲淹若生于今日,是否会质问:若教育只求谋生之术,而无“先忧后乐”的胸怀,与千年前的“重文轻武”何异?再看陵园中的少年们,他们用手机记录石像,用短视频传播历史,这是时代的进步,却也暗藏危机——当知识被切割成碎片,当思考被算法驯化,我们是否正亲手将文明推向另一种形式的“积贫积弱”?
不觉已绕陵三匝,来时的小径覆满月华,如一条泛光的绸带。回首望,永昭陵的轮廓愈发模糊,仿佛正缓缓沉入夜色深处。风过处,角楼铃声又响,这一次,却似夹杂着欧阳修的叹息:“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归途中,街灯次第亮起,夜市喧嚣渐起。卖地方小吃的摊贩吆喝着,少年踩着滑板呼啸而过,广场上人群随音乐起舞……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与永昭陵的寂静形成奇妙的对照。忽然懂得:历史从非冰冷的陵寝与典籍,而是无数个“此刻”的叠加。仁宗朝的文人们忧国忧民时,是否也曾仰望同一轮明月?而千年后的我们,在霓虹与星空间徘徊时,又能否从旧日的尘埃中,拾取一二照亮前路的微光?
月色依旧,铃声渐远。永昭陵沉睡如初,而关于盛衰、得失、进退的思索,仍在风中流转,永无停息。或许,正是这未解的叩问,让历史的江河不止奔涌,让每一个夜晚的漫步,都成为一场与时光的私语。我们终是过客,却也在某一刻,成了历史的注解者——正如今夜,一个现代人站在古陵前,以历史的镜面照见教育的真谛:培养完整的人,远比塑造精致的工具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