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少咏

作家的根本就是他生于斯长于斯呼吸于斯奋斗于斯搏杀于斯的那一方独特的土地，和那方土地上特有的人、事、物。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的确，正如我们阅读马尔克斯不可能忽视他那与拉美大陆同样神秘的马孔多，阅读福克纳不可能忽视他一生不舍得离开一步的约克纳帕塔法郡，阅读沈从文不可能忽视他的美丽、和谐、宁静而又绚丽多彩的湘西，阅读孙犁不可能忽视他风光旖旎、柔美多情的白洋淀水乡一样，我们阅读墨白，也不可能忽视他的颍河镇。

墨白“忠于自己的环境，忠于自身的感受”，受着生命内在力量的驱使，不遗余力地进行着对生命的“最大欢娱”与相伴而生的“悲怆与苦涩”的颂祷、悲悯、哀惋与唱赞。而这些颂祷、悲悯、哀惋与唱赞的立足点或者生发点，便是那充满神秘诱人的风土民情的斑斓色彩，让人们禁不住魂牵梦萦的颍河镇，也就是墨白生于斯长于斯呼吸于斯奋斗于斯的故乡，位于豫东平原颍河岸边的现实中的淮阳县新站镇。墨白的青少年时代也在那里度过，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树一屋一人一船，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当几十年后他离开这些热土进入城市，也就是如荷尔德林所说成了一个精神和灵魂上的漂泊者之后，这个小镇就更加在他的思想意识中清晰起来活跃起来，从而成为他小说创作的永不枯竭的灵感源泉。

颍河镇既是一个物质层面上的客观现实的存在，又是一个艺术层面上的深刻的隐喻或象征。

这座历史古老而悠久的滨河小镇，既有着所有与之类同的中原小乡镇的全然个性化的自然风貌人文景观，又有着同我们整个国家、民族、语言等政治文化内涵紧密关联的神奇力量。它是一个虚构的或者假想的世界，是作家虚设的一个艺术创造和建构的物质背景，我们没有必要把它当作一般地理教科书或一段信史中的描述去阅读；同时它又是一个像真正存在的事物一样完整而又自足的世界，无论其中的人物、背景如何花样翻新变动不居，也无论它延展出的放射线有多么长多么远，它留在人们心目中的主要印象，基本上总是固定不移的。甚至，这种改换和变动越是纷繁复杂，反而越是能够给人们留下恒久的固定不移的印象。

作为一个艺术的存在，它既是一个世界的起点，又是一个世界的终点，是一个所谓“从初始到初始”的历史循环过程的形象化的显现。正是通过对它的这种形象化显现，小说家墨白令人信服地向我们揭示出了中原大地的一些最神秘也最深刻的文化根性。

颍河镇首先是一个具有深刻的历史性特质的古老的存在：“大街上铺满了麻石，街道两边全是带出檐的老式房子。在镇子的西边有一座很有名气的山陕会馆，镇子的十字街左边，是一处红墙绿瓦关爷阁。”

不仅有这些象征着古老与厚重的房屋建筑，那里还有很多既与其他地方的人相似又有着自己独特个性特征的人。镇子以外，则是肥沃的土地，“多得都望不到边，那是一片好土地呀!那地种啥成啥，种金子长金子，种银子长银子”，甚至，在小说人物的想象中，它还能够“种人”。

颍河镇不仅是一个坚实的物质存在，还是一个坚实的精神存在。在很多时候，它像一个顽皮而淘气的精灵，悄悄地躲藏进生活在那里或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的大脑中或者骨头缝里，比如当年在那里插过队下过乡的丁南的骨头缝里。那时，它“就像一个人，像一所房子、一条街道、一条水渠、一口池塘、一条河流、一棵小草、一棵杨树或者一片就要收割的庄稼这样具体……”。

在我们的阅读体验中，小说家墨白通过他本人或者他作品中人物的叙述，把那些虽然鲜活却过于琐碎，过于支离片断的人、事、景物等物象组合在一起，凝构成了一幅超乎现实的时间与空间之外又暗寓于现实时间与空间之中的关于一座小镇的活动画面：神秘的渠首，奇幻迷离的扳网，遥远朦胧而又活动着的白房子，开满色彩斑斓的野菊花的长堤，相互叠压在一起正在快乐地鸣叫的两只鸡，丝丝缕缕的小雨中色调阴郁沉暗的墓园，旗帜般晾晒在大街上的男人衣服女人衣服……这一切，构成了颍河镇独特的现代历史文化景观。

把具有历史的实在性、厚重性、延展性与深刻性特征的现实事物和自己的理想、信念、艺术洞察以及哲学思辨结合在一起，把当下现实的、物化的、政治的水平轴和从前世到今生再到渺不可及的遥远来世的人文关怀的垂直轴巧妙地互相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是墨白小说创作过程中用力最勤也最劲之处。借助于这样一个潜在的而又具有无限的延展性与发散性的艺术坐标轴，墨白精细而又准确地为我们画出了“这一个”颍河镇 的内在精神，或者说是颍河镇的内在气质与灵魂。在这个意义上，纯粹地理背景意义上的豫东平原滨河小镇颍河镇，已经从现实具象中超拔出来，升华成了一座灵魂与精神意义上的艺术化象征化了的颍河镇。

通过对现实具体的颍河镇的客观风貌的精细描述以及对颍河镇人文历史景观的灵魂化和精神化变易与重构，墨白像一位技艺高超的雕塑大师或绘画大师，准确地画出了一段颍河镇人的精神心灵史，画出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进步史上一段饶有意味的精神心灵史。同时他个人也因而充分地向人们展示出了他作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艺术才华与精神追求。

本质上说，文学作品的语言不仅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所运用的一种不可或缺的表情或表意符号，而且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联结着人们的现实思维以及各自所属的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实际上也就成了一种艺术作品的生机与活力的直接渊源和内在构成因素。“它是另一个场所，是一个使隐秘之物呈现的场所，是把人之为人的却对人遮蔽着的存在摆在人们面前，为超验之物的存在提供了一条地平线。”作家们通过自己的辛苦努力，在浩瀚无涯的文字之海中精心选择出符合自己作品需要的那一部分文字，加以巧妙地重新排列组合，不仅为普通的日常生活赋予了某种新的特色，而且为它们注入了某些新的生命元素，使它们充分活了起来，这正是优秀文学艺术作品的魅力之所在的一个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