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红梅
父亲是一位乡村教师,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村子。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住的是土打墙的柴瓦房,家里坐的椅子、板凳是父亲亲手做的,磨损的漆面如今都是烟火的底色。夏天外面热得出不去,屋里铺上凉席,父亲用尺寸合适的桐木树枝锯成棋子,涂上师长、工兵、地雷……教我们下棋,我们趴在席子上度过了简单、纯粹的童年。
父亲严厉、不苟言笑,说话不留情面,贪玩的我每次偷着出去都贴着墙根走,否则被父亲看到,只能不情不愿地回来。小时候弟弟淘气,挨打最多,我虽然没挨过打,但那种畏惧是压制不住的,和父亲也没有多余的话,他不找我说话,我坚决不主动搭讪。
父亲有多次外调的机会,都被村里挽留下来。他对学生用心之至,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走在放学的路上还在给学生讲解难题,直到学生拐进家,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满手的粉笔屑回到家,然后再扛起锄头把昨天剩下的农活干完。就这样日复一日,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学生,自己始终坚守在这片土地上,坚守在这方三尺讲台上。
父亲老了,脾气没了,母亲的各种唠叨,他选择性耳聋。骑着三轮车带着母亲,赶个集,买个菜,走个亲戚。老两口相濡以沫,形影不离。沉默的父亲,平凡的父亲,虽说没有给我们大富大贵,却给了我们善良与安稳。烟火人间同样可以抚慰我们承欢膝下的小幸福。
谁的老年不是一场兵荒马乱,父亲因为急性脑梗住进了医院,母亲不会骑车,想去哪里也诸多不便,她只能努力地来适应生活,把种种的不如意和着柴米油盐搅拌进一日三餐,默默咀嚼着酸甜苦辣的味道。
父亲从不喜欢求助于人,他把生活暂时不能自理,看成是对他自尊心最大的挑战。各种执拗不配合,父亲的无助与隐忍,让我不敢直视,父亲伪装不下去的眼泪在无情地摧毁着儿女们的心。
作为女儿,从刚开始的无从下手到习以为常。可父亲依然不能适应,各种不听劝、各种小情绪,把我们也折腾得筋疲力尽。父亲口不能言,有苦说不出,脚迈不开步,依赖别人,是他无可名状的惶恐。尊严被践踏的悲凉我感同身受,我除了流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我每天早上帮父亲洗脸、清理口腔、喂饭、吃药,然后去做康复,急性脑梗影响了父亲的吞咽、语言功能,这下父亲更沉默了,不问不说,有时候问了也不说,含糊不清的话我们听不懂,所以他干脆不说,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无力感常常让我眼眶发热,多少个陪护的夜晚我和衣而卧,在折叠床上夜不能寐,每次都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按压,一个人咽下所有的情绪,然后再重拾心情慢慢消化、默默治愈。我讶异于我的忍耐程度,是的,我把我的好脾气都给了我的父亲。
困囿于方寸之地,是与父亲多少年来距离最近的日子,从一勺一勺喂饭到能正常咀嚼,一步步走路,一点点好转,说一个字酝酿了九牛二虎之力,走一步路像是两万五千里长征。看着他眼神中的无措和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狼狈,我心如刀割。我的父亲没有享过福,却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如果可以,我情愿减寿十年,来换回父亲的一生平安。
春节过后,我惊奇地发现父亲能独立行走了,这不禁令我欣喜若狂,我可怜的老父亲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掉进深渊的老人,抓住丢给自己的绳索,挣扎着攀爬上岸。看着父亲费力地练习走路,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是我们的疏忽,才造成他的今天。曾几何时,家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来去匆匆的驿站。
父亲母亲过惯了随意的生活,几乎没有来我家吃过饭,每一次都是蜻蜓点水般坐一会儿就走。这次住院,我变着法做各种食物,多少年的亏欠却以这种方式来弥补,怎能不令人唏嘘。人生太多猝不及防,根本没有什么来日方长。
时间轻描淡写地从眼前滑过。去年的今天,玉兰花开了,坐上父亲的敞篷三轮车,带着母亲一起去山里看那繁花似锦、云卷云舒。无拘无束地吹着沿途的风,不咸不淡地聊着闲天,撩起的发丝让心情在天地间徜徉,享受着父母带给我独有的美好。今年花期已至,父亲却没有力气带我去了。
从清冷的冬月到春暖花开。我们回到了家。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佝偻的身形,记忆深处的影像又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那年春天,我因脸上皮肤过敏,眼睛肿得看不见东西,父亲套上架子车,铺上厚厚的棉被,拉着我往几十里外的县城医院赶。又是一年春天,我要出嫁了,父亲又套上架子车去县城给我买陪嫁的家具,赶上下雨,父亲用塑料布把家具盖好,自己淋着雨回来,雨水和着汗水抹去了生活的苦涩,氤氲成父爱的温度。
今时今日,父亲连走路都异常艰难,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父亲朝我走来,我搀扶着父亲,走进家门。你养我小,我来陪你老。
往后余生,我们是你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