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庆书
太行山下,淇河源头,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坐落在淇河北岸。汤汤淇水从村庄边上盘绕而过,山环水绕,静中灵动,呈现出一方诗画般的山水灵秀之地。
四爷家祖上,自明末从山西大槐树下大移民迁徙至此,就没有再挪动过,是村上正宗的原始部落。四爷家族的成败兴衰都发生在这个村上。
四爷居住的四合院,地处村子的腹地,后靠山,前临水,是个风水宝地。四爷曾多次对规劝他离开村子的子女们说:我哪儿都不去,不去美国、不去英国、不去新加坡,也不去城里。这个四合院就是自己的皈依之地。
四爷守候的院落,70年前原本属本村地主的宅子。1946年土改时,政府将这座完整的四合院分到了四爷父亲的名下。四爷在兄弟中排行老四,最小。四爷的父亲便让老大老二老三陆续出去选址新盖了房子,这座院子最后就落在了四爷手里。
院子是北方中规中矩的四合院。青条石根基,青砖蓝瓦,镶门镶窗,猫头屋檐,典型的明清时期建筑风格。整个院子共有堂屋五间、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堂屋是正房,五步台阶,五间两甩袖;南屋东头是个高门庭的大门楼,大门头上用青砖镌刻成突显的匾额,上书着“书香门第”四个苍劲饱满的楷体大字。大门两侧蹲着锃光发亮的青石狮子,长年累月,不分昼夜地守护着这个院落的安宁与繁荣。大门口的右前方,长有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
多年前,就有人劝四爷说,你家人丁兴旺,财源茂盛,乘着儿女们有钱有势,把这座老宅子翻盖成小洋楼未尝不可。四爷说,不可,人气财气都出在这宅子里。断不可大兴土木,动了宅子的根基,断了宅子的文脉,伤了宅子的财气。
四爷壮年的时候,活得很累很辛苦。生了三男两女五个子女,加上妻子和老娘,一家八口人,吃穿住行都要找他一人说数。他种地务工做生意,什么都干过。下过小煤窑,当过泥水匠,摆过小地摊,贩过牲口。走不到人前、没皮没脸没尊严的事儿,他也干过。有一次,公社养猪场要买一批小猪仔,招用押车护理人员,待遇丰厚,一天五元。他自告奋勇,带车远赴东北。为了看护小猪仔饮水吃食,他和小猪仔一路同乘一个车厢,长途跋涉,颠簸了半个月才返回到家里,将小猪仔一个不少地护送到养猪场里。小猪仔没瘦,他却连饿带累瘦了一圈。
他拼死拼活大半生,将五个子女都送进了大学。老二、老三和老五分别赴美国、英国、新加坡留学,学成后定居到了国外。老大在县里当局长,老四在县医院当医生,子女个个成才有出息。这样的家庭,在偏僻的山村里,你打着灯笼掰着指头数,能找出几家?这也是四爷值得炫耀、引以为荣、赢得尊重的资本。
儿女们个个争气,四爷兴高采烈。每每与人说起子女们的话题时,他会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让人羡慕不已。四爷也一度陶醉在春风得意之中。四爷觉得,在他这辈儿十来个叔伯兄弟中,能谈得上光宗耀祖的也就自己了。
常言说,前十年是看父尊子,后十年是看子敬父。他充分体会了这种荣耀。他曾受聘为多个学校的校外辅导员,专门向学生家长传授培养孩子的经验;县里统战侨务部门将他聘为侨联副会长,曾陪同县里领导去美国、英国、新加坡招商引资;他还享受着逢年过节县里领导们上门慰问的优待。这种风风光光的日子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让四爷最得意的事情是,国外的三个儿女,每年都会给他往家里汇一些钱,在县里工作的两个儿女也隔三岔五地往家里送吃送喝。他常把儿女们寄回的外币拿出来,让人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把好烟好酒拿出来让大伙抽让大伙喝。有时候还会炒上几个小菜,把大伙儿领到家里吃喝玩乐,红火热闹。他觉得这样做,一来让乡亲们更加仰慕自己家这种不凡的兴盛势头;二来也让人们看到自己的亲和与为人。
四爷最大的愿望,就是长期维系以他为中心的大家庭这种兴旺发达的局面,从而将家庭培育成繁荣昌盛的常青树。
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伴就在73岁那年秋罢的一天,突发脑溢血,来不及医治就走了。这无疑在四爷头上狠狠地打了一闷棍。他咋想也想不通的是,这明明白白放着的好时光,怎么说不让过就不让过了?老伴去世时,五个子女无一守候在跟前,置身国外的子女也是来去匆匆,回来和母亲遗容告了个别,然后就各奔东西了。
这件事让四爷的身心遭受了一次沉重打击。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大门口老槐树底下光滑的青石条上,静静地打量着他已经居住了60多年的四合院。他或许在思考着自己的来路或去向。
四爷没有了老伴,家就不全乎了。对于他的养老问题,子女们也有过深入的讨论。国外的三个儿女提出让四爷轮流去住,说父亲一辈子在老家,出去透透气,换换口味也好;老大提出接父亲去自己家里长期生活,说自己马上到龄退下来,有时间陪父亲安度晚年,且大嫂性格宽厚实在,会得到良好照应。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觉得大哥说得切实可行,是个妥帖的办法。
四爷思来想去,一口回绝了子女们的想法。他说,常言说少不沾家,老不挪窝。我在外折腾了几十年,过瘾了。现在临老了,让我再出去云游,我已经不是早先的身子骨了,弄得不好,我这把老骨头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想好了,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老院子里,守着我的爹娘,守着你们的爷爷奶奶!
这就意味着,不管子女们工作、生活在哪里,在国内还是在国外,老父亲在,这座老院子仍然是子女们时刻牵挂的家。
四爷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些乐观的念想,也觉得自己没有能耐将以他为中心的大家庭培育成枝繁叶茂的常青树。他常常在心里头盘算着,除继续掌控这座政府分给自己的四合院以外,他拼死拼活奋斗了五六十年,最终剩下了些什么?忍饥挨饿嘴上省下的钱,都供子女上学了。子女有出息了,个个远走高飞,一年连个面儿都照不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由他支配的东西,包括他藏着掖着的这些外国钞票,老伴儿得了急病,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老伴离他而去。
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和村上成群结队的孤寡老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都有子女,也是儿孙满堂,也该享受天伦之乐了,也该颐养天年了。可是,他们的子女外出谋生了,被城镇化了,却将他永远地遗留在村子里。他看着这些疑似无子无后的孤寡老人,看着他们木讷的表情和无奈无助的眼神,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翻腾着。
后来,四爷的生活已经入乡随俗。如同村里的留守老人一样,很寂寞,很失落,又很规律。
早上起来,便到自家菜地里去除草、浇水、摘菜;回来,便去烧火、做饭、吃饭,打理院子。上午和下午,便在大门楼前的老槐树底下的青石条上坐着,仔细地察看着这座四合院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条灰缝,每一件雕品;他特别注目大门外两侧的石狮子和门楼额头上镌刻着的“书香门第”四个大字;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座四合院,常常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起逝去的三个哥哥,想起自己为了生计奔波劳碌而失去尊严时的屈辱。想着想着,他的眼眶里会滚出浑浊的泪水。
四爷真的老了,有些痴钝了。
但是,无论春夏秋冬,风云雨雪,他每天不声不响地呆呆地打量着他的四合院;他不时地张望着远方,眼盯着村子外头的大路口。他期待着出现他的子女们的身影。
他静静地守望着这座四合院,这棵老槐树,这个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条,长年累月,天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