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PDF版阅读

远去的大鼓声

? 牛汉珍

时针在12点上还没有站稳脚跟,我就迫不及待地噔噔跑下办公楼,穿越车水马龙,快步上了金水河堤岸。

七月如火,绿荫难以遮蔽酷热的气浪,趴在树梢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扯着嗓子,“知了,知了……”更增添了案牍之劳形。忽然,“咚,咚,咚咚咚,咚……”那久违了的声音、特有的节奏,似凉风扑面,鼓动着僵硬的耳膜,熟悉却又陌生,亲近又感遥远。是大鼓书吗?30多年了,莫不是魂牵梦绕的遥远记忆,幻化为现实?

循声望去,金水河桥头旁的树荫下,一盲人正敲着鼓,打着响板,不急不躁地说段子。面前放着一个纸盒,里面散落着一些零钱。没有听众,没有掌声,冷清的场面与热浪蒸腾的气息极不协调。驻足聆听,睹物思情。思绪不禁穿越时空,想起了故乡儿时听大鼓书的情形。

那个年代,生活在农村的人们一年难得看上两场电影,更别指望看大戏了。一架牛皮鼓,一把木响板,大鼓书成了豫东平原乡村最流行的文化娱乐活动。这种传统的民间艺术形式,传播手段简单,故事惊险曲折,艺术效果生动,老少咸宜,极有平民缘。

村里一年四季都有书场。微风拂柳的春晚,蛙鸣四起的夏夜,金秋送爽的黄昏,霜降冬藏的月黑,那鼓声、那节奏时常响起。每年农历三月十八的农资集市上,也有说书人的身影。当冬小麦发出嫩芽,红薯入窖,农闲就开始了,这是说书人走村串巷最活跃的时节。

村子的十字街头,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是说书的最佳去处。有时候,麦豆脱粒完毕,也在村南头的打谷场上,围坐禾稼,和着扑鼻的稻香听书。说书人寻个位子,架上家什。望望红身白面的皮鼓、黑紫发亮的响板,便使了劲地擂鼓,似乎要敲破了牛皮,脆生生的响板和咚咚的鼓声,从村东头一下子传到村西头,响彻在村子的上空。

当炊烟的味道还未散尽,就有人端着饭碗,掂着马扎子,提着旱烟袋,三三两两,汇集到这里。一顿饭的工夫,就聚集黑压压一片。说书人一看来了人气儿,扯扯沙哑的嗓门,先来一段开场白:蒙承列位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常言道,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今儿个是唱文官唱武戏、说荤的说素的,您就耐着性子听俺慢慢道来。咚咚咚,咚……

自由说书人或者叫闲散说书人,大都有眼睛或腿部残疾,失去了在大田里劳作的能力,学得个技能,游走乡里,讨个糊口的营生。还有一种是公社派遣的,叫“宣传员”。那个时候政治挂帅,只准讲革命故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视为牛鬼蛇神、封资修。上半夜,《烈火金刚》《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之类的,最吸引小伙伴们。到了后半夜,妇人们缠缠手中的针线,拍拍屁股,抱着孩子回家了。自由说书人开始偷偷摸摸地讲《杨家将》《聊斋》《水浒传》等。至今,那刚毅果敢的八路军排长史更新、智勇双全的铁道游击队长刘洪、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都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

电视里听过京韵大鼓。电视剧《四世同堂》中小彩舞一曲《重整山河待后生》,唱得荡气回肠。较之京韵大鼓十足的京味唱腔,表演的精致华美,豫东地区民间的大鼓书则唱腔沧桑粗犷、语言诙谐夸张、故事曲折跌宕。说书人手中的鼓槌儿就是道具:或枪或棒,或砍或杀,喜怒哀乐,淋漓尽致。最有特点的是,相声词汇丰富,模仿的马蹄声、枪炮声、厮杀声、鸟鸣声,惟妙惟肖,如临其境。

大鼓书以说为主,说唱结合。说书人边敲牛皮鼓,边打响板,唱声抑扬顿挫,道白有板有眼,一会儿似行云流水,一会儿如疾风暴雨,节奏和谐,豫味十足。正当听得津津有味、精彩纷呈时,只见那说书人高高扬起手来,狠狠地敲两下鼓皮,叫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毫不犹豫、十分潇洒地顺手将鼓槌儿和响板扔在鼓面上,就此鸣锣收金,留下伏笔。咦,那会儿像几只猫娃舔心,痒痒得坐立不安。直到第二天,还沉浸在戏里不能自拔,上课走神儿。

听书的以男人居多,间或有几个妇女。妇人们与其说听书,不如说在做针线活儿,身边围着的小顽童,打着旋儿地玩耍。男人们佝偻着身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或自制的烟卷,忽明忽暗的烟火,像夜空中眨眼的星星。

月亮挂在树梢上,尽情地挥洒着清凉的银辉,似纱似水,如梦如幻。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是一幅多么惬意的水墨画啊。多少年了,这个画面时常浮在我的脑海,时光愈延展,质感欲强烈,画面愈清晰。

到省城工作后,一次应朋友之约,去“西部酒城”喝咖啡。炫烨的灯光、扭动的腰肢、狂躁的架子鼓,舞台上歇斯底里的吼叫,舞台下恣意妄为的沸腾,空气中混杂着烟酒的味道,周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骨子里浸洇着乡野的情愫,哪里能应付得了洋场里的风月,我只好中途退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不禁更让我怀念起故乡的宁静,静得那样安详,静得如此淡定,静得足以认定那就是你心灵永恒的栖息地。

最难以忘却的,还是因为听书挨了父亲两巴掌。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挨了父亲的巴掌。父亲慈祥、和蔼,性格温和,极疼爱孩子,又很有耐心。想必是我执拗地听说书,惹恼了他。

那是个初冬时节。月亮刚爬上树梢,我就迫不及待地扒拉了两口饭,又跑到书场。这已是接连第三个晚上了,评书《烈火金刚》说到正酣处。“白手夺枪排长勇,仰面喷血鬼魂丧”“史更新一弹突围,独眼龙两次逃命”,场场扣人心弦,惊心动魄。特别是演绎史更新与猪头小队长的拼刺刀,更是起伏跌宕,令人忍俊不禁。说书人眉飞色舞,道:“话说史排长从草垛里钻出来,抡起拳头,像砸西瓜一样砸向鬼子的头颅。又顺手拎起一把铡刀,劈向另一名鬼子。但见那铡刀锃光瓦亮,寒气逼人……”

真的有些寒气逼人了。不知不觉,月亮已向西滑个圆弧落到了树梢。后半夜起了风,层层薄云在深邃的夜空中,像幽灵一样游荡,月盘上也裹了一圈晕轮。风不大,却寒意阵阵,我禁不住打起寒战。

忽然,听到场子的外围父亲喊我的乳名。坏了!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回来了。我立马压低身子,憋气不吭。不一会儿,父亲径直走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掂了起来。我知道,是小伙伴出卖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强烈的自尊心、欲罢不能的欲望或出于被小伙伴出卖的愤慨,我跟父亲开始了拉锯战,一步三趔趄,就是不肯就范,引得书场一阵骚动。这下可惹恼了父亲,照准我的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委屈和伤心,伴着泪水和哭声,直至父亲答应带我去县城看场电影,才算平息了这场听书“风波”。

史排长究竟命运如何,猪头小队长被八路军逮住了没有?从此再没听过后场。再后来,村里通上了电,有了收音机,添置了电视机,大鼓书渐渐地淡出了农村生活,说书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乡野里。直到20世纪90年代,我才从电影《烈火金刚》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咚,咚,咚咚咚,咚,我猛然回过神儿来,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放进说书人面前的纸盒里,顺步下了河堤岸,向南走去。

大鼓声在空中飘荡,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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