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恪劼
翻开《味道里的童年》,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纸页,更是黄河故道边沾着露水的狗尾草,是姥姥腌菜坛子沿凝结的盐霜,是30年前那个攥着烤红薯奔跑在田埂上的自己。我们这代人,恰似冯杰笔下“被麦浪托举着长大的孩子”。
这些天,一次次地放不下《味道里的童年》。
冯杰以诗人之眼捕捉的,不仅是北中原的食单,更是一部用味觉密码写就的成长启示录。神经科学告诉我们,7岁前形成的突触网络,恰似中原大地上纵横的阡陌,构成了我们认知世界的原始坐标系——而这本书,正是解码这份精神胎记的密钥。
回味,是时光窖藏的陈酿——冯杰笔下的童年,总带着一层毛玻璃般的滤镜。他写野地瓜的甜、黄瓜的酸、杏果里的“一室一厅”,写灶台上姥姥蒸馍时氤氲的麦香,写“一块萝卜田成了我的救急之田、救命之田”,写“两个有心人在吃石榴……抠出来一颗一颗的话语,晶莹,透亮”,这些味道在记忆里反复发酵,成了游子回望故乡时喉头的一抹温热。
原味,是生命最初的纯粹——书中的童年滋味,总与“未加工”的野性相连,更与千百年民间生活经验相关。那些未经雕琢的味觉体验,恰似冯杰画作中憨态可掬面带红颜的肥猪、精准如实又幽默风趣的各种果实与食材,以拙朴之态叩击着被工业糖精驯化的现代味蕾。
意味与香味,是文化根脉的共生——若细嗅书页间的烟火气,会发现冯杰将中原大地的文化密码悄然炖入了字里行间。《偷瓜的乐趣》中,主角和小路同学一起到小路爷爷的瓜地“偷了一个西瓜、两个甜瓜”去河边吃,小学毕业后随小路到了他爷爷家:“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只见老头子对我嘿嘿一笑,说‘当年,老子就知道你们这些熊孩子要偷瓜,怕你们跑时掉河里我才不撵。’老头得意地大笑。”爷爷的装睡而“不撵” ,正是虑及孩子的安全而非财物损失,也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关怀;后来孩子们见到爷爷还“不好意思”,爷爷才开口且得意大笑,恰是不揭穿、不训斥,而是以笑声解尴尬,体现了道家“上善若水”的处世智慧;适当地说出缘由,则是以润物无声的方式让孩子们自省,传递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价值观。
滋味和趣味,是生活的多棱镜;冯杰用诚实的笔触呈现生活的复合滋味。这种对苦难的咀嚼与超越,恰是在贫瘠中绽放出惊人的生命力。当城里孩子沉迷电子玩具时,书中的孩童正“看到阳光下的西瓜”且笑出了“偷瓜的乐趣”,闻到了“菜园的气息”也听到了“毛蛋里的声音”,弄清了“糖水的功能”和“钟馗都吃啥”。
成人总爱把童年简化为“无忧无虑”,却选择性遗忘那些充满张力的瞬间:第一次明白柿子需要“漤”去涩味的顿悟,烤多少只蚂蚱等于烤一头猪的“这账我计算不过来”,“我跟着姑姥爷捕过一次鹌鹑”。
芬兰学者追踪50年的研究揭示,那些在槐树下谈判“树屋市长”职位的孩子,后来都成了化解冲突的高手。原来童年沙坑里的沙粒,早已在潜意识中磨砺出应对现实棱角的珍珠。
读冯杰的文字,总会被那种独有风格的味道而深深触动、再恍然清醒——原来,我们共享着同一套生存哲学:在电子屏幕吞噬流萤的今天,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蝉蜕与糖纸,浸润在肠胃和血管里的四季轮回,都在提醒——所有向上生长的力量,都源自向下扎根的勇气。城市化浪潮中,冯杰用文字重建的不仅是个体记忆,更是一个群体的精神原乡。
《味道里的童年》终归不是一本怀旧食谱,而是一场以味觉为锚点的精神返乡,也是一次以味蕾为感觉的情感引领。冯杰以诗人之眼、画者之心、游子之情,将散落在北中原大地上的味觉碎片,拼贴成一部流动的童年史诗。当城市化浪潮冲刷着传统生活的堤岸,这本书如同封存着故乡水土的陶罐,提醒着我们:最珍贵的味道,永远生长在离泥土最近的地方。
此刻合上书卷,恍惚间,我似乎又变回那个往瓶子里装星星的孩子——原来童心从未离去,它只是悄悄躲进了记忆的褶皱,等待某个被文字击中的时刻,重新绽放出照亮未来的光芒。这或许就是冯杰《味道里的童年》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