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红军
第四次,抑或是第五次走近这棵树。看我走近,两只喜鹊“喳喳喳喳”脆叫几声,展翅飞向远处的林子。
此刻这棵树独属于我。树形高挑颖秀,没有过多的旁枝,利利落落、精精神神。深灰色的树干,有碗口大小,虽称不上粗壮却也并不羸弱。时近傍晚,金黄色的阳光在葱郁的叶子上跃动着,黄绿、翠绿、青绿、黛绿、墨绿,深深浅浅的绿色变幻着飞溅着。
枫杨树下,自生凉意。绿树阴阴翠盖长,凉意来自树冠的荫翳,也源于如风铃般悬挂于枝叶间的翅果。成熟的翅果,中部椭圆、饱满鼓胀;两侧长着一对浅碧色的薄翼,几近透明、跃跃欲飞。二三十颗缀成一串,宛若一条条碧玉项链、一穗穗绿绦流苏,高高低低垂吊在枝间。或单串独秀,或双串相携,或三五串攒积,或数十串上百串列阵,璘璘闪光,煞是壮观。密密麻麻的翅果压弯了枝条,在头顶搭起一条绿色连廊,别有洞天。细风一吹,翠叶窸窣,流苏轻摇,顿生风姿。不禁使人想起古时贵妇簪在发间的首饰——步摇。“云鬓花颜金步摇”,金银珠玉垂于钗首,随步而摇颤撞击,发出清泠脆响,给人以视觉和听觉上的双重美感。也可能想起的是《洛神赋》里的句子:“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秋波流转,裙裾飘飞,莲步缓移,步摇轻曳,步步生姿、步步生香、步步生花……
枫杨树也生花。它的花期在暮春,多为淡绿色或乳白色,书上将其串状的下垂花序称为“葇荑花序”,自然也是美极了。相对于春天的一树葇花,我更喜欢夏日的一树翅果。夏天的枫杨,枝舒条柔、叶展果饱,丰满、自信、从容,娇而不媚、沉而不倨。夏日与枫杨的相遇,正可谓是“在最好的时光,遇见最好的你”。
不唯是我,1300多年前的杜甫,也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了最好的枫杨,并为此留下一首题为《田舍》的小诗:“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诗人因对时政不满,放弃华州司功参军之职,翻陇坂、入陇右,先后旅居秦州、成州,几经辗转,终到成都,定居于浣花溪畔,度过人生中一段难得的安定时光。夏日的浣花溪水丰草美,尤其是诗人的草堂四周幽静秀丽,枇杷树硕果满枝、清香阵阵,榉柳也是枝柔条软,尽显夏时之美。
杜诗中的“榉柳”,即是枫杨。而在现代植物学分类中,枫杨不但非“榉”非“柳”,而且非“枫”非“杨”,列身于胡桃目胡桃科,与核桃(胡桃)是近亲。之所以有“枫杨”之名,只因果实上一对狭长的翅膀与槭树相似,槭树又通常称为“枫”,故而得一“枫”字;又因其枝叶柔软,形似垂落的杨柳,遂取一“杨”字。原来是美丽的误会!然却“一切皆有因果”,之所以误会,正是因为枫杨融合了多种植物的多重之美。不同的时节、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形态,各有其美。
于枫杨,我也有一个误会。多年前初闻“枫杨”一词,是因为它被嵌入一所中学的校名。彼时未见其字,也不知有树,误以为是“风扬”二字。青葱少年,鲜衣怒马,最好的年华里如初升红日、腾渊潜龙、啸谷乳虎,也如试翼鹰隼,风尘翕张、一飞冲天。后来终于看到了这两个字,特别是多年后真正见到枫杨的树、枫杨的果,更觉取名之巧。作为一颗果实,只有努力长出一对有力的翅膀,借助风力,才能飞得更高、飘得更远;而且枫杨的每一条花语——坚韧不拔、旺盛的生命力、温馨、友爱、收获……无不散发着蓬勃而浓烈的青春气息。
盛夏,下午五点的阳光依然热辣辣的。明明暗暗的光影,在枫杨枝叶间缠绵缱绻。两只喜鹊从远处结伴飞来,落在树梢间。可能还是刚才飞走的那两只,它们站稳身子,便又喳喳叫了起来。骤起的鸟鸣,激越、尖锐,撞破了林间的寂静,让垂挂的翅果也心间一凛,轻晃了一下身子。它们似在呼朋唤友,果然又有三四只飞了过来。鸟鸣声越来越稠,枫杨枝上,越来越多的翅果随之轻晃了起来。
串串翅果轻摇,枫杨树下立时生出了微风,悠悠然、幽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