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令敏
生态学在地球村里成为一门显学,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人类精神不断生长生发必不可少的土壤。鲁枢元先生的《生态批评的空间》一书,用生态学的尺度, “从《诗经》到古希腊神话,从曹雪芹的《红楼梦》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印度的泰戈尔到日本的川端康成,一直到中国当代文坛的巴金、王蒙”,都做出了别有情怀的独特阐释;特别是在新版中,对中外哲学、社会学、生态学领域的源流和代表人物更有精确的激活与唤醒,洋洋洒洒,五十多万言,其容量,其含蕴,都是一本大书。
多年来,鲁枢元凭着自己的直觉与兴趣,“抓住某个话题从而延展开来”,就像一棵树,你不知道它会从哪里长出一根枝杈。让人惊叹的是,他的每一根枝杈,在他的思想与文字的耕耘里都会自成蹊径,通往各种独特的生命景观。一经起心动念汩汩而出,便有两岸青山,沟壑来济,最终形成了他的 “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分法理论框架,前世今生的爬梳剔抉,红尘紫陌的灵魂拷问,让他的生命之树硕果累累,因之被誉为 “中国生态批评里程碑式人物”。
“在我看来,研究就是一种特定的、持续的心境或精神状态,是一种对于研究对象的悉心体贴于无端眷恋,一种情绪的纠葛与沉溺,一种心灵的开阖与洞悉,那应该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思’的状态”,正是这种精神状态,构筑了鲁枢元的学术天地,让他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中国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由此走向学界的峰巅。我猜想,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曾把书桌下的水泥地踩出深深的印痕吧?但这不只是精耕细作的勤奋,更是一种孩童般的游戏,入迷了,玩痴了,不知不觉在生命的海滩上建成了一片独特而美丽的“城堡”。
人与自然的相互照亮
《生态批评的空间》卷四中有一节《汉字“风”与中国古代生态文化精神》,鲁先生多层面地讲述了这个汉字的喻义,与风相关的词条《词源》中有168个,《辞海》中有204个。其衍生义、派生义、象征义、假借义、隐喻义,形成了“一个活力充盈、生机盎然的‘语义场’”。这个“语义场”不但阐述了 “风者,是天地之号令,阴阳之所使,发示休咎,动彰神教”。第一次明白了混沌、地籁、风角、风水等词的本源,得知“气”在中国古代的宇宙本体论中“恍兮惚兮,窈兮冥兮”,是一个像老子的道一样的弥漫性的存在。风气,一个气字,“既是一种精微玄妙的物质,又是一种浩瀚磅礴的能量,同时还是一种柔韧绵延的生机,一种轻灵迅捷的信息。气是宇宙本体的一统根源,是一种包孕着意志和目的的活力,是一种创化不已的精神……”鲁先生俯仰天地、纵横采撷,行文灵动而有呼吸,呈现出鲁氏语言独树一帜的审美属性与盎然诗意。
风以它轻柔的情怀长长久久地守护着我们,成为我们与大自然相知相通的门径。
风,并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天地万物,是精神也是五谷。可我们这些生活在三维世界里的人,谁又感受不到风的存在呢?“风从草原走过,吹散多少传说。留下的只有你的故事,被酒和奶茶酿成了歌……” 腾格尔深情款款的《传说》,是辽阔的草原,他的风浩浩荡荡,柔韧里有金戈铁马,也有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既是自然的风,也是史诗和民谣的风。“穿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爱情小调《乌兰巴托的夜》中的风,吹送着大地和恋人,吹过小女儿的秀发,吹过少年郎温煦的笑容,吹过辽遥的人世,又知心又温暖。李健《草原之夜》中的风,是红尘的,也是光阴的:“转眼间春风吹过多年,我的姑娘陪伴我穿越春秋冷暖……”这是深情的风,永恒的风,是人类真正的灵魂伴侣。最经典是《诗经》里的风,卷动了山河大地,简捷明了地卷起多少红尘故事。还有采风的风,文人、学者与新闻人生活在五花八门的风中,各取所需,各行其道……
就我个人的经历,只要走出写字楼,走进山野乡村,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被山野之风泡得心软体轻、单纯明澈。就像鲁枢元先生在《生态时代:中西方艺术交流的新气象》第三节《和谐的自然美学》中说的:“在中国的古代哲学思想中,人与自然是在同一个浑然和谐的有机整体之中的,自然不在人之外,人也不是自然的主宰,真正的美就存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中,最大的美就是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那种化出化入、生生不息、浑然不觉、圆融如一的和谐。”这种人与自然万物的化出化入、圆融和谐之美,是人与自然的一种关系,是人与自然的相互照亮。
精神生态与语言
鲁枢元在《我与“精神生态”研究三十年——后现代视域中的天人和解》中,综述了他创建这门理论的心路历程。他对精神一词的解析:“精神”一语源自道家学术典籍,最早见诸《庄子》,“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同帝”(《庄子·刻意》)。在中国古代哲人那里,“精神”是宇宙间一种形而上的真实存在,是一切生命的基质与本源,是人性中流动着、绵延着、富有活力的构成因素。这句引经据典的注释,让我想到了人类“精神”的载体——语言。
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语言即世界”,“?语言的界限即世界的界限”?。大多数人为什么没有3岁之前的记忆?猜想那是因为还不曾系统地掌握语言。语言对于宇宙生灵之一的人类来说,是集体记忆与文化传承的工具,但它何尝不是一种精神障蔽呢?如果人类大脑是一个与宇宙量子场相通的“场”,肯定有自行链接的信息传递方式,且无须人类的语言。进一步猜想,那些天生智障的绘画大师、音乐大师和数学天才,极有可能是大脑留有与宇宙量子场相通的缝隙。而我们这些正常人,自从掌握了语言,无一不被它操控,就连睡梦也逃不掉“语言”无处不在的指令。也可以说,语言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是一个人的灵魂载体和精神面容,是人类社会并不虚拟的另一个并行世界。
施惠于天地人世必不可少的媒介就是语言,当然也包括音乐语言、绘画语言和符号语言。
清醇的精神必以清洁的语言为载体,所以,鲁枢元说:“语言的沉沦,是人性的劫难,也是自然的灾难。”何时能砍掉这语言中的“无限长”,世间的精神与物质都会清爽、清明很多吧?由于这些年来“在生存的天平上,重经济而轻文化、重物质而轻精神、重技术而轻感情,部分中国人的生态境况发生了可怕的倾斜,导致了文化的滑坡、精神的堕落、情感的冷漠和人格的沦丧。”眼见拜金主义的时风,已经让语言的粗鄙化愈演愈烈,比如“小鲜肉”“老辣肉”“干爹” “美女”“小姐”等被污名化;在“市场经济”与“货币体制”下“吊丝”“穷逼”“跪舔”……诸如此类,欺辱性的语言暴力施加于平民百姓,令人痛心!
反向思维,寻找汉语言对人心的慰藉和滋养,我们的祖先留下了多少味之不尽的无限远和无限美,多少好诗好文以字词的形式激荡着山水之美,音乐之美,绘画之美,哲思之美,世世代代汩汩流过读书人的心灵,让他们精神舒展,骨头生香,让他们有情有义有灵魂地活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这就是诗与远方,是让人魂牵梦绕的侠骨与香魂……
诚如作者所言:“文学家独自丰厚蕴藉的心灵,就是他在罕无人迹的原野里孤寂守护着的那片黑夜。只有敢于潜入深渊并体验着深渊的人,才能够袒露那诗性的语言。”而发乎真人真性情的语言,正是能澡雪精神、净化生态的灵泉。
鲁枢元在《超越语言》中曾提出:语言的深厚的淤积层下面是人类鲜活的生命,是言语者独特、完整的有机天性,是那烈火般的人类生命意志的冲动,是那生命的本真澄明之境。决定人类语言发生发展的更为基本的因素,是人类的生命意志和生命活力。在这个智能化迭代发展、AI模型层出不穷的年代,有机的、灵动的、独创的“裸语言”,无疑是人类清醇精神最后的大本营,也是文学创作者尚能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
精神生态与审美力
“审美力”在当今是个热词,网上不但有多种心灵鸡汤,在现实中它还被定义为行业竞争力。“审美力”被提上日程,毋庸置疑,这不但是 “文化软实力”的体现,也是对精神生态的一种净化。
鲁枢元在《我与“精神生态”研究三十年——后现代视域中的天人和解》中写道:“生态危机已透过生态的自然层面、社会层面渗入人类的精神领域,人的物化、人的类化、人的单一化、人的表浅化,意义的丧失、深度的丧失、道德感的丧失、历史感的丧失、交往能力的丧失、爱的能力的丧失、审美创造能力的丧失,都在日益加剧。”这句话重重地敲打在泥沙俱下、浊浪推涌的世风潮流上,刺痛并警醒那些还不曾被酒色财气迷晕、被权势名利疯魔掉的素人和准素人,为浑浊的精神生态注入了一股清流和凉风。
2020年代兴起一个网络流行语——“审美降级”,特指影视娱乐产业化之后出现的颜值控和偶像粉丝团以及饭圈儿文化,而真正的英雄精神与风华绝代反倒成了不被追捧的稀缺品。我不由想起那个在李庄的土墙陋室里发着高烧的林徽因,病痛难眠的夜晚,她艰难地翻阅典籍、收集资料,协助梁思成完成了首部系统研究中国建筑发展历程的学术专著《中国建筑史》,他们还把典当衣物换饭吃说成是 “清炖”衣服,那时的林徽因,即便粗服乱发,也是惊心动魄的美!更让人刻骨铭心的,是她那句“中国的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一腔热血、誓与祖国共存亡的悲壮之美,美到让人窒息。由此可见,审美与学问并不相悖。
“艺术与审美属于人类的天性与本能,艺术创造与欣赏都是人类内在资源的开发,艺术的最高使命不在于美化日常生活,而在于丰富与完善自己的生命。” 鲁枢元所言非虚。一个人审美力的高下,决定了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指数。看到起舞的白鹤,真心想变成白鹤与之对舞,看到奔腾的骏马,真心想化身为马,跟随它在草原上驰骋……这不只是见美思齐,更是对天地大美的认读和领受。网络媒体上不断爆出的大中小学里的霸凌事件,甚至到了夺人性命的地步,恶的根源不只是自私无良,不只是缺少法律知识和道德理念,还有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因为审美缺失,这是一种精神残疾。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别说举刀向同类,面对一只眼眸如花的山羊,一只温顺的小猫、小狗,你能下得去手吗?看不见天空、看不见美,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病孩子”的天空被大书包和做不完的作业屏蔽了。 “丰富与完善自己的生命”,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完善自己的人格,保有并不断丰富与生俱来的审美力。
善和美,同根生,血脉想通。我深信,人性中的善是有遗传基因的,我也相信,后天的培育能改变人性中的不良与不善。我更相信,一个人的审美力与后天的生存环境密切相关。焦大不会爱林妹妹,林妹妹更不会爱焦大,各自的生存环境天差地别。就像早年的农村,娶媳妇要娶粗粗壮壮的“门扇大闺女”,因为有力气,能干重活儿。而“弱柳”还得有风扶着,要她干啥?具体到一个人,审美力也不是天天都在,比如那些因为疾病时时惴惴,终日惶惶,无时不在焦虑之中的人,对于路边盛开的月季、八月桂花的香气,是看不到也闻不见的。大街上人流如潮,他们的脸和心一起凌乱,等红绿灯的时候,你若是指着风中的法桐,让他抬头望望树,听听风,人家不骂你神经病才怪呢!只有在心情敞亮的日子,看见一片风中的狗尾巴草,也会牵前引后、生出尘事无涯的惬意……
鲍勃·迪伦说: “只有少数人感受到了雨,大多数人只是被雨打湿。”鲁枢元的书让我明白,这句话并不全面,那些感受不到雨打残荷的侘寂之美、看不见雨淋芭蕉的清艳之美的人,除了美盲,大多是被生活所累的感觉麻木。就个体生命而言,感性是生命的本质,审美力不但是一种感觉,它极大限度地拓展着人的心灵空间,决定了一个人创造力的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