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伟宽
母亲是位典型的中原农村妇女,今年81岁了,身子骨还硬朗得很。2024年开春父亲走后,她执意守着老宅,院里的小菜畦种得齐齐整整,还在邻家荒院里垦出块巴掌田,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自给自足里透着股庄稼人特有的怡然。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在我眼里,母亲的骨头是钢打的,心却是水做的。她这辈子苦,14岁那年姥爷走了,半大的姑娘就扛起了家,筐篓往肩上一压,就再也没放下过。嫁到我们司家后,由于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整日背着药箱走村串户,家里地里的活儿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肩上。
那时候爷爷奶奶都健在,爷爷先是在冢头镇开缝纫铺,后来搬回村里,家里大小开销由奶奶攥着。母亲夹在中间最是艰难,买包盐都要跟奶奶伸手,偶尔还得看脸色,那些年的难处,像灶膛里没烧透的柴,闷在心里发着潮。
生活的苦、农活的累,再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母亲不知在灶房角落、猪圈墙根偷偷抹过多少回泪。那些眼泪掉在黄土里,瞬间就洇没了,像从没流过一样。打我记事起,母亲的眼泪就没断过,但刻在我心上的,是这么几回。
最深的烙印在我5岁那年。那时我是出了名的调皮鬼,张嘴就骂人,稍不顺心就撒泼打滚。那天日头正毒,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我在邻居狗娃爷家的麦秸垛旁疯玩,不知因为啥又骂开了。
母亲在院里听见,手里的擀面杖往案板上一扔就冲了过来。我瞅着她瞪圆的眼睛,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着浑话。母亲追了几十米没追上我,气得猛地蹲在地上,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后来竟捂着脸哭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忽然就不动了。
我吓得魂都飞了,扑过去摇着母亲的胳膊哭:“妈,我再也不骂人了,你醒醒啊!”直到父亲背着药箱喘着气跑来,掐人中、扎银针,母亲喉咙里才挤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缓缓睁开眼,眼眶里还噙着泪珠,望着我叹出一口长气。
1984年腊月,寒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大哥刚过15岁生日,初中毕业就跟大伯去了新疆当兵。他头回写信来那天,母亲正在西屋纳鞋底,接过信时手指都在抖。信纸在她手里展开,借着窗台上的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瞅,眼角的皱纹里慢慢沁出泪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她边擦泪边念叨:“才多大点孩子,也不知道在那边冷不冷,能吃饱不?”那泪水里,全是做娘的牵挂。
十年后的8月,蝉鸣渐渐疏了,院里的枣子刚泛红。这年高考,我的分数超出所有的预料,成了班里的“黑马”和唯一的军校生。那天上午,当我拿着军校录取通知书冲进家门时,母亲正在灶台前蒸馍,两手的面粉还没擦净。她接过通知书,摩挲着鲜红的印章,忽然就用围裙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这次的泪落在面粉里,洇出一小片湿痕,她却笑着说:“俺孩儿有出息了,以后不用再跟土坷垃较劲了。”那是熬出头的欢喜,苦日子总算见了亮。
2024年1月14日,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凌结得老长。瘫痪在床3年多的父亲,在那天上午还是走了。母亲坐在床头,握着父亲渐渐凉透的手,指腹一遍遍摩挲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她没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父亲的蓝布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50多年的日子,从青涩到白头,从吵吵闹闹到相濡以沫,都浸在这无声的泪里了。
如今母亲依旧守着老宅,日出时早早起来下地散步,闲暇时就和邻居几个婶子、奶奶坐在北头大门前喷空,打理菜地几乎是母亲每天的必修课。日子恬淡闲适,光阴被幸福拉长!
母亲眼角的皱纹深了,可眼里的光还亮着。那些年流过的泪,早已融进了她脚下的黄土地,长出了院里的青菜、屋后的庄稼,也长出了我们姊妹几个挺直的腰杆。原来母亲的眼泪从不是软弱,那是把苦日子泡软了,把硬时光焐热了,最后酿成了我们生命里最绵长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