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勇 立
年少不知父母恩,半生糊涂半生人。门前有车不算富,家有爹娘才是福。
父亲2022年10月底去世,母亲2023年4月底离世。两位至亲相隔半年撒手人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时候我们方才明白,万事可期,唯有行善和尽孝不能等。父亲去世近三年,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他们:每每回忆他们的过去,泪水总是浸满整个眼眶。
我的老家在豫西南伏牛山山区,上世纪90年代前,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去县城要翻山越岭走80里土路。父亲常骑自行车赶集,他是上世纪70年代的高中生,因家庭成分被划为富农,错失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高中毕业后,他当过煤矿工人,还去福建、四川、甘肃做过小生意。父亲是家中男丁老大,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所有农活他都会,种麦、收麦、插秧从不含糊,还常帮亲戚干活。因聪明能干谦逊有礼,他毫无悬念地成了村干部,十里八乡有了红白喜事都找他当总管。
有件事我记了一辈子。小学三年级时,我不到9岁。亲戚家办喜事,小朋友都争着去吃席,父亲却死活不让我上桌。亲戚拉着我上桌,他直接把我赶走。我偷偷溜回去,不料又被他发现——当时他正忙着安排客人入座,看到我后十分生气,甚至用土坷垃把我撵到50米开外。我心如死灰,不懂为啥别人家孩子能入席,唯独我不能。直到读高中时说起此事,父亲才悠悠地说:“我是主事的,那时候缺吃少穿,桌席人数都是事先定好的。对自己孩子严点,才不会让人说闲话。永远要记得自食其力,不占小便宜,才能受到别人的尊重。”犹如醍醐灌顶,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父亲格外勤劳。上世纪80年代初,老家多住草房,他一边做小生意攒钱,一边去河里背石头、上山砍木头,为盖房备料。我们家是村里较早住上四间瓦房的,父亲说,这是他高中毕业起近八年攒下的物料。1991年,家里买了19英寸长虹彩电——当时这笔钱能盖三间瓦房,乡亲们都十分羡慕。那时农村娱乐项目少,无论春夏秋冬,每晚都有几十位邻居挤在我家院子里看电视。
父亲善良孝顺。父亲爷爷辈同宗族19位老人中,七八位没成家,父亲常帮他们打理庄稼。过节时,他要么请老人来家里吃饭,要么把饭菜送过去,年底了还给老人办年货。我的二爷没成家,年老后几次大手术,即便生活捉襟见肘,父亲依旧四处借钱给他治病,坚持给老人养老送终。
父母最看重我们的教育。父亲因成分高没上成大学,是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因三年自然灾害没上学,几乎是文盲,却总说羡慕读书人。小学时,家里没通电,父亲常点煤油灯让我背课文、默诗词。还让我熟读《勤学成才故事100例》,我由此懂得“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初中时,他特意去邻县新华书店给我买学习材料,我骄傲了好长一段时间。初二时我看家里困难想辍学,父亲让我跪着反省,我倔着不认错,他气得用鸡蛋粗的棍子抽了我几下,之后又耐心劝我返校。最终我以优异成绩考上高中,从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上高中后家道中落,父亲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母亲因早年挣工分积劳成疾,我读高二时连学费都凑不齐。父母去外省砖厂打工还债,从乡邻仰望的体面,落到四处躲债的窘迫,巨大的落差让我们早早看清了人世冷暖,也逼得我们更快成熟。但父母从没在困难面前低过头,父亲养过蚕、卖过蜂蜜、打过零工,20多年来忍辱负重,愈挫愈勇。母亲40多岁后常年生病住院,后期一年甚至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医院度过,父亲悉心照料,从无怨言。
母亲是厚道的农村妇女。老家粮食不丰时,她会把多余粮食接济邻里,菜园蔬菜也分给乡亲。她还教我们洗衣、种地、砍柴,教我们拌面、用压面机做面条。春天,带我们挖丹参、地丁;秋天,带我们采辛夷。她总说:“做人要懂得吃苦、自立,要与人为善。”那时农村不少家庭让孩子早早辍学打工挣钱,可父母再难也要坚持供我们读书。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正是这份托举,我和几个妹妹都考上了大学。我大一得的奖学金,大部分都给了父母。
父亲对亲友更是重情重义。他高中毕业时不到20岁,常去山里砍柴卖钱,山脚下的陈姓同学常留他住宿。后来陈叔家境越来越差、重病导致其行动不便,父亲时常去看望,还让我们逢年过节接济他、送生活用品。小时候遇到讨饭的上门,父亲从不嫌弃,总会盛满饭递给人家。这份善良,照亮了我们童年要走的路。
可父亲对自己却很吝啬。60岁后我们让他体检,他总说没事,等查出癌症已是晚期。治病时,我们瞒着他检查结果,可他身体还是急转直下。去世前的那年国庆假期,我在医院给他洗澡搓背,他叮嘱我“要记着感恩帮过我们的人”,我明白他见不得乡亲受苦。去世前一个月,他反复说:“你们三个孩子都这么孝顺懂事,争着出钱给我治病,我知足了,没白疼你们。”
因疫情医院封闭,父亲病危的最后20多天,我没在他身边,每次回想起来,我的鼻子都是酸酸的。2022年10月28日早晨,父亲病危出院,我们备好带氧救护车。他被抬上担架时,右腿蜷了一下,上车不到一分钟,血压归零、心电图成了直线。我和妹妹们不由哭出了声,父亲双眼内侧挂着泪——他分明舍不得离开这苦难的人世。因疫情我们隔离7天,父亲在殡仪馆冰冷的房间待了7天。下葬时,他的中学同学都纷纷发来悼词,说父亲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
母亲本就体弱,受不住父亲离世的打击,半年后相随而去。2023年五一前,上午九点多我还和她通电话:她说邻居家生了娃准备去随礼;听说我和妹妹们要回家,她开心地说回来了一起上山采野菜、挖竹笋。可20分钟后,却传来她晕倒的噩耗。我立即从郑州赶往家里,到家时母亲静静地躺着,犹如熟睡了一般温和慈祥。
父母的一生平凡却温暖。他们偶有争吵,却总记挂着对方。父亲去世前一周,还打电话叮嘱母亲“哪种药吃几粒,啥时候吃”。父亲入殓时,母亲哭着说:“俺对不起你,最后一个月没给你搅过面汤。”——这就是老人最朴素的爱。
亲人离世从不是一时的痛,而是一辈子的遗憾。去年端午,大妹说:“再也吃不到妈妈包的粽子了。”我瞬间泪流满面。有人说“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以前以为时间能冲淡悲伤,可这份思念只会往心里钻,某个瞬间突然想起,依旧会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父母劳作了一辈子,却匆匆离世,一别再无归期。如今菊花盛开秋意渐浓,唯有清辉遥寄思念,但愿人间安康。三年了,在上班路上、在休息前、在看到他们爱吃的食物、在下班想打电话时,我都会想起他们——原来他们从未离开过,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化作了风雨,化作了家门口的黄蝴蝶,在我们需要时,总会及时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