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宏新
人吃食，天经地义。古人讲“民以食为天”，实在干脆利落，敲骨吸髓地道出了根本。老话又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为一口吃食钻营？说穿了，人这一辈子，可不就是奔着这口吃食忙活！
古人也饶舌，吃顿饭也生出许多讲究来。孔圣人听见弟子颜回死了，竟哭喊着：“天丧予！”可哭归哭，圣人也得吃饭，据《论语》记载，他吃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割不正，不食”。这等精细，大抵是贵人做派。我们豫北乡下人则痛快得多，捞一块带骨大肉，剔骨啃肉，嘴里嚼得津津有味，骨头嗦得锃亮才算罢休——痛快！痛快！
文人墨客写吃食，最妙莫过于袁枚的《随园食单》，虽文绉绉，却讲得实在明白。袁先生对着天下美味指点江山，光一个“豆腐宴”便洋洋洒洒列出几十种法子，什么蘑菇煨豆腐、蟹粉豆腐、鸡汁豆腐脑……豆腐在他手里，简直点石成金了。可说到底，这文章也不过是写给人看，终究抵不过一碗热腾腾的豆腐真正下肚的熨帖滋味儿！
放眼古今中外，人类为一口吃食折腾出的花样，真叫人叹为观止。老祖宗茹毛饮血，饿急了连生肉也嚼得下。后来钻木取火，烧出些焦煳肉块，竟成了翻天覆地的大事——这一把火，把生腥变成了熟香，把野兽变成了人。西方老祖宗也差不离，罗马人吃得讲究却也荒唐，排场浩大中竟有拿睡鼠蘸蜂蜜烤来吃的传说！再瞧瞧古希腊那只著名的陶罐子上，画的正是一群赤膊壮汉围着火堆烤肉饮酒呢。刀叉叮当响，油脂滋滋叫，这些响动不就是人类最初的文明鼓点吗？
文明往前滚，《齐民要术》里北魏人酿醋做酱的法子，比炼丹还虔诚；法王路易十四的御厨能把一只孔雀尾巴插在烤天鹅背上，金光耀眼，却未必抵得过后来法国乡间土豆炖肉的温和熨帖；西班牙人为了香料，驾着小船在海上跑丢了性命；英国人喝茶硬要加糖，不惜贩卖人口去种甘蔗园……你瞧瞧，那些宏大历史的车辙印里，竟都渗着酸甜苦辣的油花啊！
现代人吃东西，更显出稀奇古怪的劲头和赤诚的心肠了。如今街头巷尾，五湖四海的味道都挤在一处了。菜场里吆喝声此起彼伏，割肉的师傅一刀下去，骨缝间的脆响嘎嘣脆，猪肉挂着颤巍巍的鲜红。卖豆腐的老吴，常年围着雪白围裙，吆喝声抑扬顿挫：“豆腐——嫩咧——”当真有金石之音。那豆腐嫩得颤巍巍，仿佛稍一粗手重脚就要碎了、化了似的。
城里人吃食讲究形式：一块手掌大的牛排，孤零零摆在巨大的白盘子里，边上撒几点绿叶子，称为“精致”。外卖小哥的电瓶车穿梭如飞，保温箱里散发出混杂的辛香、麻辣、酸甜气味——这便是现代都市的烟火气与活命气。小巷深处排队的煎饼摊、深夜亮灯的烧烤铺……人们心甘情愿地挤着、站着，只为尝那一口刚出锅的热乎劲儿——哪里是为了填肚子？分明是馋虫在肚子里钻动，勾着魂呢！
最妙是看人吃饭的模样。那讲究人，举着筷子像捏着绣花针，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丝菜送进嘴里，咀嚼无声无息。乡下人呢，甩开膀子吃面条，呼噜呼噜作响，吃得痛快淋漓满头大汗，那声音听得人心里也跟着畅快。这声气儿，比什么音乐都好听！说到底，吃食之事，一菜一饭之间，藏着千古的滋味与人间的心肠。
人间滋味亦在时间流转里发酵。奶奶晒的茄干干瘪发皱，挂着秋天阳光的魂儿，冬天炖肉时抓一把进去，一股子奇异的韧劲儿和浓缩的太阳香便在锅里复活了。冰箱里冻着的元宵节糯米丸子，七月半拿出来煮，早已失却了新糯米的润泽清香，却嚼得出节日残余的甜腻与团圆被冷藏的滋味。食物是有记忆的，旧味道常裹挟着旧年月，冷不丁钻进你嘴里，撞翻一坛陈年的心事儿。
说到底，吃食不过肚肠所需，却偏偏又不止于此。一碗滚烫的玉米糊糊捧在冻僵的手里，暖意直透心窝；一盘妈妈炒的土豆丝粗粗拉拉，却比山珍海味更足以抚慰游子离愁；病榻前的一碗白粥看似寡淡，却胜似琼浆玉液……食物滋养的何止是肚腹？分明熨帖的是一颗颗在尘世里奔波劳碌的心啊。
记得曾有个下午，我在茶馆里见过一位老食客。他面前摆着一小碟花生米，一碗热气腾腾的粗茶。他捏起一粒花生，先在指尖捻去红外衣再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眼睛微微眯着。末了呷一口粗茶，喉结缓缓一动，带出一种无比满足的轻微叹息。阳光透过褪色的窗棂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我望着他，忽而觉得，人间滋味的厚重深邃，原不在于珍馐玉馔的堆叠，而恰在这一粒花生、一口粗茶之中，在这份安然的咀嚼与吞咽里，沉淀了几千年的从容与踏实。
人类奔波劳碌，说到底不过为此一张嘴罢了。然而正是这张嘴，嚼碎了草木百谷，也嚼出了人间百态，甚至嚼出了整个斑斓流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