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寇 洵
母亲走后不久,父亲搬到了城里。母亲不在了,父亲触景伤情,再也不愿一个人住在老家,就到城里租了一间房子。
父亲租的房子在城北一带。那里有一条小巷子,是饮食街。巷子口有几家卖牛羊肉的,我回家经常要从那里穿过。那条街一天到晚,熙熙攘攘的。我不喜欢热闹。母亲走了之后,我习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母亲走后,我像变了个人。
父亲租的房子在一楼。这间房本来是房东的儿子用来做婚房的,但房东的儿子把婚结在了外面,房子就空了下来。这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齐全,父亲搬过来时,没有怎么费事。母亲走后,父亲干什么似乎都提不起精神。
父亲过来时,把母亲的遗像也带来了。父亲把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正中间的桌子上。我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遗像。几乎在同时,我的泪就流下来了。我不敢看母亲。我重重地跪在母亲的遗像面前,泪水长流。我的心抽搐着。好半天,父亲过来,硬把我拉了起来。
房东五十来岁,她很同情父亲。父亲情绪低落,有时间一直不开火,她就把做好的饭端过来。她劝父亲想开一点。
父亲烟瘾很大。母亲走后,他的烟抽得更厉害了。白天,他蹲在屋檐下,默默地抽着烟,呆呆地望着远处。夜里,他睡不着,半倚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的火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下雨了,我听到哗啦啦的响声。我开始怕下雨。父亲说,梦见下雨,就意味着要流泪。母亲走后,我越来越怕看见雨天。但秋一深,雨就落得勤了。我想起山上的母亲,她躺在那里该冷了,我哭了。
父亲租的房子后面是一座山,叫九龙山,很高,也很大。我有一次回去,父亲带我去爬了一次山。我们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县城就在眼底了,我没有心情看山下的县城。我往高处看,高处是高远的蓝天。天上浮着白云,白云之外,天空空空荡荡。我长久地看着那虚空处,看得久了,我觉得母亲就在上面,母亲正在看着我。我恍惚觉得,我看到了母亲的面容。母亲还像从前那样。
父亲搬家后,住到了城北的锯木厂。锯木厂有三四间石棉瓦房,父亲住在中间的一间。锯木厂有很多木料,大多是桐木、杨木,堆得像小山一样。我常常过去坐到那些木料上。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我忍不住泪如泉涌。
锯木厂对面是南山。傍晚时,南山雾霭沉沉。我有很多次看见,南山举着夕阳缓缓放下。我看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去,我总觉得母亲也从那里消失了。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锯木厂东边是一个山头,有一条土路通到山顶上面。山上是野地。有一天夜里,我独自走到那里,在空旷的野地里,我抬头看到天空繁星密布。我盯着其中的几颗,它们朝我眨着眼睛。看得久了,我觉得那是母亲的眼睛,母亲在天上看着我。
夜深时,我躺在床上。听到北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屋里发出呼啸的声音。这声音尖锐而刺耳,我想起小时候的夜里,也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灯下的母亲。母亲在那里缝缝补补。煤油灯暗淡的光芒把母亲的身影放大到墙上,占半个墙面那么大。母亲在墙上缝补,在墙上纳着鞋底,那厚厚的鞋底,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看着墙上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想,那时候我的梦一定是香甜的。
母亲走后,我有很多次从睡梦中惊醒。我一会儿看见在小河边浣洗的母亲,一会儿看见在山坡上伫立的母亲,在村路上送我的母亲,在家门口眺望的母亲,做好饭菜等着我的母亲。像从前那样,在我的生活里的母亲。有一次,我在梦里看到母亲流泪了,忽然间我意识到母亲已经走了,我急得大哭,然后就醒了。那种醒来后的失落是前所未有的。醒来后,我才想到,母亲是真的走了,我再也看不到母亲了。我在黑暗中默默地流着泪,流着泪。
我要离开小县城了,父亲把我送到车站。父亲买好车票,把我送到车上。车开走之前,父亲一直站在外面等着。车快开了,父亲走到车门口,冲我招招手。车开动了,我回头看见,父亲跟在后面。他那么瘦小,那么单薄。我忽然想到,我只有父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