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宏伟
贵州多山，山势如奔涌的绿浪连绵起伏，车行其间，恍若一叶扁舟在群峰之巅浮沉。从贵阳出发前，我曾在地图上搜寻安龙的位置——那是黔西南州西南角的一座小城，车程约莫5个钟头。车窗之外，远处的天际线如同一道柔软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掠过的风景像一幅永远放映不完的山水长卷，在视野里缓缓铺展。我忽然生出几分错觉：这云贵高原的山浪，竟与中原大地的麦浪有几分相似。当风吹麦田，金色的麦浪一波波掠过大地，也是勾勒出跌宕起伏的曲线。然而麦浪温柔，山浪雄浑，它们不一样的辽阔，又同样的治愈人心。
安龙地处偏隅，却藏着奇山。我此番前来，便是专为寻山——寻那三座被称作“金字塔”的奇峰。这名字倒颇有意思，既点出了石峰的形似，又悄悄暗含几分异域的遐想。听说它们藏在群峰耸峙的喀斯特地貌褶皱里，直到去年，才被登高望远的驴友偶然发现。
“远观山，近看海”。要欣赏“金字塔”的妙处，得徒步攀上相邻的山头，居高临下才见真章。山路是去年匆匆修筑的小径，循着山势蜿蜒向上，石阶上还沾着草木的潮气。我和几位友人沿着石阶慢走，两旁草木葳蕤，偶有山鸟被脚步声惊起，抖落几声清脆的啼鸣。人到中年，体力早不如年轻时轻快，每登一级石阶，呼吸便急促一分，额角的汗往下直淌。同行者中有位端丽的女士，她步履轻盈，笑语如泉，倒让我们几个男士不好意思轻言疲累。虽汗湿衣背，腿脚酸软，却都奋力向上，仿佛青春时的意气未曾全然消磨。山风拂过，竟分不清耳边是我们粗重的喘息，还是树叶簌簌的轻响。她快走几步，手抚岩壁，忽叫道：“快来看，这里有贝壳！”我凑过去细看，果见岩石的缝隙里嵌着小小的贝壳化石，纹路还依稀可见。想来亿万年前，这片如今矗立着奇峰的土地，竟还是一片汪洋，沧海桑田的变迁，就这般凝聚在一块儿小小的化石里。
转出林荫的刹那，视野豁然开朗。三座锥形的石峰并肩而立，青灰色的岩层细细垒砌，一层叠着一层，朝着天空的方向耸立，活脱脱是三座天然的塔尖。说它是“金字塔”，倒真不是牵强附会——阳光斜照时，石峰的轮廓裹着一层淡金，竟真有几分像埃及黄沙里屹立千年的金字塔，只是少了份人工雕琢的规整，多了分自然生长的野趣。在这茫茫天地间，人总要为山川、河流命名，仿佛这样，就能在辽阔的大地上找到自己的坐标。我们站在山巅，望着这自然雕琢的奇迹，心里充满敬畏。埃及的金字塔，是人类用坚韧意志修建的陵墓，藏着对生死的执念。而安龙的“金字塔”，却是时间本身的作品，是大地运动、海陆更迭留下的自然丰碑。前者彰显的是人的伟力，后者却揭示着天地之道的宏阔与永恒。风从峰峦间穿过，捎来几缕清凉，我忽然生出几分感叹，人这一辈子执着的功与名、忧与乐，在宇宙无垠的时间里，不过是一粒微尘，轻得仿佛吹口气就散了。可正是因为生命这样短暂，我们才会执意奔赴前来，用一双眼睛去见证、用一颗心去惊叹眼前的永恒——这份明知短暂仍要追寻的热忱，倒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浪漫。
离“金字塔”不远，还有座“半山亭”，友人说也是个值得驻足的去处。同行的她听闻，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期待。沿着招堤的荷塘小路前行，水面浮着圆圆的荷叶，眼下正是荷花花期，粉白的花苞从荷叶间探出来，有的半开半合，有的全然舒展，在绿叶间点点缀缀，自有一番清雅的韵味。小路尽头，“半山亭”悄悄立在缓坡上，飞檐翘角隐在葱茏的古木间，像一位避世的隐士，不声不响，却自有一种安然。我绕到亭前，见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过眼空寰宇，回头达上乘。”连忙掏出手机拍照——前些日子我刚出版了新书《过眼》，此刻撞见“过眼”二字，像在他乡遇故知，令人愉悦。亭边还镶着一块碑刻，是张之洞所作的《半山亭记》。可惜我古文底子薄，不善断句，略读两行作罢。
倚栏远眺，招堤十里荷花尽收眼底，田田荷叶轻轻荡漾，如碧波起伏，与蓝天云影相接，空气里充盈着湿润的水汽与荷花的清香。远处的“金字塔”，在群山的映衬下更显棱角峥嵘，与柔美的荷花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友人深吸一口气，感叹道：“住在这里，大概就叫诗意的栖居吧，太让人陶醉了。”看着她融入这如画的景致里，好像既能感受安龙山水的清幽，又能触摸到历史沉淀的温度。自然与人文就这般融在一起，没有刻意，没有雕琢，只余一分气定神闲的从容，一分沁入骨髓的宁静。其实人在旅途，我们寻找的可不只是风景，更多的是这份内心的安宁。
我忽然懂了这“半山亭”的妙处——它立在山的半腰，像是特意给赶路的人一个停顿的借口。人生大抵也是这样，我们总盯着“高峰”往上攀登，拼着劲想站上最高处，要高原更要高峰，却常常忽略了半山处的风景。这亭名叫“半山”，可仔细想想，人生路上，何处不是“半山”？每至艰难处，我们不妨且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