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富国
金陵的秋,迟疑一下,总算来了。蝉声黏着初升的太阳,风里却染了秦淮河的一缕凉意。这凉意,拂过街上的桂香,吹进“芥子园”。不过两亩的园子,被叠石滤过,被竹影筛过,落在那方寂静里,只剩下一片澄明。
桂香挪进“尺木廊”——尺木,龙借以升天的一小段木头。桂花的香气,走得很慢,似乎被澄明的寂静绊了脚:昨夜积在芭蕉叶上的雨珠,被谦卑的叶脉掬着,闻香的当儿,“咚”的一声,恰好滴入埋地的石瓮;瓮边的两竿紫竹,节上刻印着霜白霉斑,如米芾的苔点;假山石的洞眼里,露出一角未糊严实的纸窗,透出书斋里主人伏案的影子。
主人李渔对着一碗白粥出神。煨熟的粥,化尽米粒,凝成温润的玉膏,结了一层亮亮的粥皮。他凑近碗边,轻吮,粥皮溜入口中,似无物,又分明带着谷香。粥的温厚、妥帖,顺着喉管下滑,一下子抚平所有看不见的褶皱。他闭着眼,喉头微动:这园子,不过栖身尺木罢了。
“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食以人传,非人以食传也”,半晌,一段话跃然纸上。墨是新磨的松烟,泛着青黑的光泽,他谋划的《闲情偶寄》,落在纸上,有股苦寒的清香。幸好,那口温润如玉的粥熨帖了五脏六腑。于是,一日的师心修行开始了。
生活是一面铜鉴,时时映照己心。这部《闲情偶寄》,是“我心”在芥子园的折光。这光,落入碗盏几席之间。言“笋”,不言鲜,却言“德”,“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守“鲜”在德,“素宜白水,荤用肥猪”,必去肥腻,唯留神韵。近乎偏执的捍卫,分明守候舌根的清明:忌铁腥气,只用竹刀顺纹理剖冬笋,观肌理“如冰裂,如雪丝”,投入山泉,“咚”一声响,“唤醒了山魂”。食时闭目,清甜之气“先上泥丸,再下重楼”,身为鼎炉,再跃“小周天”。只有全神贯注,精气才能完美转化。
饮馔,成了哲学的实践。他以为“蔬食第一,谷食第二”,是“渐近自然”,那是味觉的玄思,心性本初的清简。审视居所,同样师心。论“窗栏”,他不尚雕镂,独崇“取景”。书斋那扇“尺幅窗”,原本一堵白粉墙,他命童子植上一株瘦骨嶙峋的紫藤,随意叠衬几块太湖石,窗棂妆成画框,粉墙化作宣纸,藤影石痕随日月移动,俨然一幅倪云林的枯笔山水。园内器物,皆须对话身体,与心神共鸣,方寸间已成合乎己心的宇宙。
那时,“代圣贤立言”已成思维惯性,评判万物的尺度,只有圣贤典籍、世俗风尚。李渔有自己的独立宣言,“我之所师者心,心觉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为乎?” 靠自己真情实感来评判万物。《闲情偶寄·词曲部》是极致的“向内转”:他论“结构”,倡“立主脑”,一切关目、人物须如血脉贯通,只服务于“作者初心”——自己对人情世态最幽微的洞察,最强烈的震撼。他谈“宾白”,“白不厌多”,潜入角色的肺腑深处,让他们发声。只有“设身处地”,代角色“梦往神游”,才会“神魂飞越,如在梦中”。这种内省,领悟舞台上的悲欢离合,方能投射于外。看似讨好观众的“热闹场中之冷静人”,实则创作者的自我燃烧。
一方陋室的清癯光影,粗茶淡饭的妙美调和,七情六欲的精心编织,皆是“我”在确认“我心”。《闲情偶寄》里,反照着生活技巧的精微,也透露出不为物役、自得其乐的从容。李渔走到盛满蕉雨的石瓮边,澄澈如空的水面,恰好映出“师心”者的倒影——万物中照见自己,自心又安顿了生活世界丰盈的灵魂。
如今,世间浩渺,人世纷繁。忠实“我”心,才能抵抗虚无。从李渔的“师心”里,不难读出:不做逃离时代的隐者,绝不摆烂躺平;身处时代洪流,做个清醒者,奋力作为,安放好感受,构筑自己的方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