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传俊
一连几日,老天总是板着面孔,活泼不足严肃有余。从东北方向召唤过来的风强劲吹拂,寒冷凛冽,犹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放荡不羁,在高空吼叫着,继而又将吼叫声压低,掠过树梢、房顶、烟囱,哨子般“呜呜”地响。人们不得不将脖颈缩了又缩,将双手交叉着伸进棉袄袖筒里取暖防寒。妇女们头上裹上了围巾,男士们腰间勒上了布腰带,生怕一不小心,体内的热能就要散发出去。
风是雪整装待发的前奏,也是雪登场前率先闪过的影子。东北风一阵一阵刮来,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雪随时而降。家中没有取暖设备,晚饭过后,篱笆门一扣,房屋门一闭,早早钻进被窝去。果不其然,天亮之后,抽开门栓,伴随着门轴的响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生动雪景倏然跃入眼目。
白白茫茫,无处不雪。鸡笼上、墙头上、屋脊上、西墙根处的一片毛竹上,全都披着雪,就连椿树枝丫间还没顾上剥去包皮悬挂着的玉米棒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雪是何时落下的,不得而知。是在我正酣睡做美梦、说梦呓的时候,还是五更天里雄鸡报晓的时候?反正是等来了这场久违的雪,盼来了这一慷慨无私的洁白无瑕。落雪的形状各异,有的像鹅毛般轻盈,有的似蓬松的棉絮,有的宛如锋利的冰针。仰视天空,白得刺眼。这雪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旁若无人,不受任何干扰似的,仍扯天扯地一个劲儿下着,仿佛世界上一切生命都不存在,唯有雪能量无限,是驱动地球旋转的生命载体,给无声的物象带来了活力。这雪,一朵接一朵 ,一片连一片,一粒继一粒,卿卿我我,情意绵绵,沙沙作响。这声音十分好听,如桑蚕啜叶,赛婴童吮乳,声声有情有意。谛听着曼妙的旋律,让您不得不陷入神奇的音符之中。每一声落雪的声音,都像是在诉说着一个首尾呼应的动情故事,让您感受到大自然的温馨可爱和生命的勃勃活力。这雪,白得如刚磨出的面粉,冰清玉洁;又像才生产出的白砂糖,甘甜如蜜。捧在手里捏成雪团抛向远处,不由得心花怒放。猜想,要是将雪堆放在树木根部,或是摊在越冬的小麦田里, 这些看似无语的生命体,定会高兴得加劲潜滋暗长,喜悦的心情和我一样。
落于院子里的雪毕竟有限,要感受雪世界,还是应到旷野里去。撑一把红纸油伞,一路“咯吱咯吱”,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了身后,不大一会儿又被落雪覆盖、填平。哇!莽莽苍苍,银装素裹,天地皆白,横无际涯。厚厚的积雪,掩盖了一切污秽,洁净得令人震撼 。我站在雪中,雪簇拥着我。宏阔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雪了。大地那个静啊,听到的只有飘飘洒洒的落雪轻柔而悠扬的声音,为寂静的季节增添了一份安恬的诗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独山孤峰峭立,怪石瘦碧。”每年三月三必登、盛产闻名遐迩独山玉、呈南北走向的这独山,距我不足5公里,此时,落雪恰似拉近了我与它的距离,更清楚地看到了它的容貌。雪中,它如一尊巨大的雕像,玉洁而神圣,默默地注视着我,向我津津乐道这场雪降临的全过程。转身北望,大约有5公里吧,平日山体秀丽,石呈紫色,东西走势,且盛产中药材——紫柴胡的紫山,起起伏伏的峰岭,在3座主峰统领下,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忘乎所以。紫山有汉末庞元士隐居处、凤雏台遗址,有汉光武帝刘秀被王莽追杀时睡在隐蔽的大石板前,躲过了莽兵的追杀,大石板被后人所称“刘秀床”,以及“好汉坡”“石头寨”“红艳潭”等美丽传说和地名,这些地方我小时候都一一去寻觅过,此时都一一静谧而虔敬地承接上苍挥洒下来的兆丰年的瑞雪,寂寂无闻地沉思着历史的沧桑。
对于落雪,很多文人墨客都有独特感情。他们对自然美景的热爱、对生活的雅致情调和对生活美学的不懈追求,往往通过雪水煮茶,将尽享清欢的场景和心绪表露得酣畅淋漓,从而达到了雪景和心境高度完美的统一。有例为证。唐代的江南才子诗人喻凫,在《送潘咸》诗中写道:“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分明体现了诗人在自然美景中享受茶味的闲适情怀。清晨从美梦中醒来,伸一个懒腰,见落了一场大雪,迅疾洗手取雪,生火煮水,雪在釜里不停浮沉,玉肌消损,茶香四溢,呼朋引伴,捧茶闲话,好不惬意融洽。宋代诗人刘攽在《城濠泛舟同毕长官》中曰:“幽事围棋翻局势,清欢煮雪试茶芽。眼前景物自萧散,何必青溪向若邪。”将人们在宁静的冬日里,尽情享受有味道的清欢场景表述得逸态横生,生动传神。被称为南曲之冠的明代作家、画家王磐,有诗《寄陈光哲》:“煮雪炉边夜坐痴,踏雪驴上晓行迟。不知多少相思味,换得春来两鬓丝。”这首诗客观反映了诗人在寒夜中围炉煮雪的孤独与沉思,生发出无限感慨之情,令人唏嘘不止。明代诗人释妙声在五言律诗《煮雪斋》中描述的“禅客嗜春茶,铜瓶煮雪花”,则展现了禅宗人士对煮雪品茶的独特感受,无以言表。清代李振钧在《煮雪》诗中写道:“明月澹无色,梅花寒有香。未能谙世味,祗可沁吟肠。”深刻表达了他对煮茶品茗的深刻体验和情感寄托,怎一个“煮雪”了得!
古人一向这样认为,落雪,凝天地之灵气精华,通体清澈透白,至纯无瑕,是煮茶的上品之水,以柴薪烧化雪水烹茶,其味更清冽,更具穿透力。明人高濂曾在《扫雪烹茶玩画》一文里说:“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为半天河水是也。不受尘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用雪烹茶,我真没有品尝过,但我不止一次用雪搓过手、洗过脸,由起初冷得浑身惊颤,哆哆嗦嗦上牙碰下牙,到后来的面目发热、红润,舒舒服服,自不言说。曹雪芹笔下的妙玉,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懂得借助天地间最美的意象来赋予茶独有的魅力。她采撷花蕊上的雪煮茶饮用,很有情趣。这茶,不但清新扑面,还泛着淡淡的花香气息。飞雪有声,惟落花间为雅;清茶有味,惟以雪烹为醇。古人诚不欺我 ,言必信诺。今人也不妨试试,一品究竟。
今冬第一场雪下了,兴致勃勃踏雪归来,我也要一展身手“煮雪烹茶”,邀约几位知己好友对坐,浅酌个中奇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