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唐玄宗喜爱羯鼓，绝不是心血来潮，那可是骨子里的爱。

玄宗洞晓音律，其乐艺远远超过更早的乐官乐师夔旷。他一生作曲百余首，最有名的当属《霓裳羽衣曲》。在诸多乐器中，玄宗尤爱羯鼓，常云其为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为此在华清宫，他专一盖了座楼台，临朝之余每每登楼，用刚谱的新曲击鼓。唐崔道融《羯鼓》诗曰：“华清宫里打撩声，供奉丝簧束手听。寂寞銮舆斜谷里，是谁翻得雨淋铃。”撩，在这里专指羯鼓。安史之乱，玄宗奔蜀于斜谷道中，还创作新的羯鼓曲，名曰《雨淋铃》。在这种仓皇西移的状态下，他还不忘写鼓曲，想其对羯鼓何等用情。

羯鼓，原是西域羯族的玩意儿，诸如龟兹、高昌、疏勒、天竺等地常用，盛唐的纵横驰骋，让它传入中原。这种打击乐器原为木腔，腰部稍细，两面蒙皮，皮乃公羊（羯羊）皮为上。《通典》云：“羯鼓正如漆桶，两头俱击，以出羯中，故号羯鼓，亦谓之两杖鼓。”其声噍杀鸣烈，尤宜促曲、破战、催花，又宜高楼晚景，月白风清，破空透远。它的槌杖，取自狗骨以及黄檀、花椒等木，唯干燥滑腻，击打声方清脆响亮，如战马嘚嘚，那才够味儿。

这位皇家的最高首长，他的击鼓被诗人们形容为“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就是说他在演奏时，头如青山一峰，不摇不晃，双手却如雨点般，落在了鼓面。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记述，玄宗询问教坊里的乐工李龟年：“你练习击打羯鼓，下了多少功夫？”李龟年说：“我打坏的鼓槌，有五十多根，不足一个竖柜。”李龟年这话明为谦虚，实是自豪。玄宗一听，毫不客气地回奉道：“比朕差远了，朕打坏的鼓槌，有四柜子之多啊！”李龟年一听，脸儿从鼻梢一直红到了脖根儿。

我们可以想见，玄宗学习羯鼓，绝非蜻蜓点水式的胡乱击打，而是下了铁杵磨针的功夫，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我想要有羯鼓比赛，他必拿第一。

作为音乐论著，唐人南卓的《羯鼓录》较为详细、颇为有趣地记下了玄宗酷爱花瓷羯鼓之事。南卓任洛阳令时，曾多次和白居易、刘禹锡饮酒谈乐，两位诗人数度劝告南卓，一定要记一记羯鼓，这才促使南卓下了十年之功，写出了《羯鼓录》。

《羯鼓录》录下了这么一件奇事：有年初春，宿雨始晴，景色明丽，柳杏鼓苞。玄宗感慨：“对此景物，怎能不断一断物候，应一应节气？”左右侍奉的嫔妃听了，以为他要设宴，赶忙备酒，独高力士明白玄宗之意，遣人速速取来了羯鼓。临着殿廊，玄宗神情洋溢，双手轮飞势如急雨，纵击一曲自创之乐《春光好》。这一击不打紧，放眼再观柳杏，竟然发现，柳杏的苞蕾已然绽放。玄宗大喜，笑谓嫔妃曰：“此一事，岂不可以呼我作天公？”嫔御侍官，皆呼万岁。

玄宗敲击羯鼓，推柳吐芽，促杏早开，催花速绽，比其祖母武则天违背节时，喝令牡丹一夜花开，莫待风吹，少了几分狂傲，多了几许风雅。由之，这一至美场景，诞出成语“羯鼓催花”和“击鼓催花”。延伸而出，又有“击鼓传花”和“响鼓传花”之词并酒令。我国南方有腊月里击鼓催春之习俗， 亦源于玄宗的羯鼓催花。 古代民间，有幅《村童腊鼓图》，上面诗题：“村童送腊乐丰享，不知不识赤子情。岂为催花频击鼓，团銮尽是太平声。”也是画家脑洞大开，由玄宗击打羯鼓而升华为官民同庆、天下同乐的场景。

玄宗虽然喜爱音乐，但不喜听琴。一次宴会，琴曲还未弹完，玄宗不顾人众，叱琴师离开，吩咐太监：“速召花奴，取来羯鼓，为我解秽。”由是，“羯鼓解秽”一词，就有了用自己喜欢之物替代脏物、涤荡烦腻、解除不快的含义。

李商隐的《龙池》，用白描之笔，勾勒出了一幅玄宗击鼓的狂欢图：“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宴饮高潮，玄宗亲自下场击打羯鼓，以助酒兴。那羯鼓声震响遏行云，盖过了众多乐声。

南宋范成大有首《题开元天宝遗事》诗，诗曰：“御前羯鼓透春空，笑觉花奴手未工。一曲打开红杏蕊，须知天子是天公。”用凝练的语言，高度概括了“羯鼓催花”典出的渊源。

豫西鲁山出瓷，瓷名花瓷，主打三色：黑釉为底，白蓝点缀。诸般器型看上去恢宏厚润，很是契合大唐的风格。它的命名，亦由玄宗钦定，钦定之因，缘起羯鼓。

《羯鼓录》记载，宰相宋璟亦善羯鼓，与玄宗惺惺相惜。这一日，二人闲来看鼓论鼓，宋璟拿出一只羯鼓问玄宗产地，玄宗约略一看，毫不犹豫说道：“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玄宗是羯鼓行里的专家，这样的小问题根本难不倒他。民间有传，他还曾亲临鲁山段店考察过羯鼓的烧制。正因此，作为最早的高温窑变釉瓷，许是受了远古陶埙陶铃、骨笛骨哨的启发，聪明的鲁山工匠移花接木，用花瓷替代木制的鼓腔，烧出了上等的花瓷羯鼓，其音色明烈，可托烘宫廷乐舞。这火艺精灵一经问世，玄宗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因为帝王的推波助澜，使之成了大唐的乐器之王，而鲁山的段店窑也成了宫廷贡窑。难怪，宋元明诸代多位诗人要为玄宗作羯鼓歌。明王洪《羯鼓歌》曰：“鲁山花瓷那有此，岁岁欢娱殊未已。”

今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鲁山花瓷羯鼓，是国宝，更是瓷中至宝。20年前，我出差赴京，曾专去一看。这只广口细腰、长过半米、身上凸着七道弦纹的羯鼓静躺于密闭的玻璃柜中，似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千多年前，玄宗对音乐的挚爱。

一代帝王，经营出开元盛世，是何等的光耀。之后，怎会爱上杨玉环，芙蓉帐暖？兴趣一转，又苦研音乐，挚爱羯鼓，弄得夜雨闻铃肠断声声？保不齐，其因就在初登帝位的玄宗开疆拓土，意气风发，征服胡虏；羯鼓犹如战鼓，他要让这声音时时响在耳边，用以提醒自己励精图治；于是有意无意地便爱上了羯鼓。其后歌舞升平，羯鼓倒成了乐器。有人说，玄宗扬名于花瓷羯鼓，毁之于渔阳鼙鼓，与鼓有缘。我有时奇想，千年梦回，因其沉醉羯鼓，沉溺爱情，李隆基后来有些不务正业了。他是一国之君，职责是治理天下，让国富民强，百姓安居，然过于沉湎音乐，路子走偏了；他若不当皇帝，只专音乐，其音乐成就会更高，那么这中国的历史，又该怎样书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