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富国
在老家办红白喜事,暖瓶里会装满开水,客人一到,先倒开水,或沏茶叶,或泡砂糖,递上迎客;宴席上,走菜先凉后热,先咸后甜,上完碟子再上蒸碗,最后一道必是汤,紫菜蛋花汤,或番茄蛋花汤,或米酒蛋花汤。汤里有鸡蛋,客人常自嘲,“滚蛋汤”一上桌,打道回府喽。
沏茶迎宾,上汤送客,成了习俗。这个习俗,源于宋朝。南宋大诗人陆游说过,“客至则设茶,欲去则设汤……然上至官府,下至闾里,莫之或废”。客人来了,端茶迎客;客人离开,送上一道汤,从官场到民间皆如此,没人敢破坏这个规矩。
“客来敬茶,客走敬汤”,是北宋皇帝招待翰林侍读学士的客礼,叶梦得《石林燕语》载,“今讲、读官初入,皆坐赐茶,唯当讲时起就案立,讲毕复就座,赐汤而退。侍读亦如之。盖乾兴之制也”。乾兴,真宗年号,宋仁宗12岁即位沿用。皇帝定的规矩,谁敢造次?!
蔡京季子蔡絛,在《铁围山丛谈》里说得更明白,“国朝仪制:天子御前殿,则群臣皆立奏事,虽丞相亦然。后殿曰延和、曰迩英,二小殿乃有赐坐仪”。又说,“迩英之赐坐而茶汤者,讲筵官春秋入侍,见天子坐而赐茶乃读,读而后讲,讲罢又赞赐汤是也。他皆不可得矣”。宋徽宗在《大观茶论》盛赞,“龙团凤饼,名冠天下”,皇帝赐的茶,当然高级。只是这汤,好似避讳,提都没提。
这种礼制,渐及民间,朱彧《萍洲可谈》所记最详:“茶见于唐时,味苦而转甘,晚采者为茗。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汤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温或凉,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宋朝人送客,汤里没有鸡蛋,是以甘草为主料煮成的甜水。
甘草在天地禀土间冲和阳气以生,又称“美草”“蜜甘”,《名医别录》名曰“九土之精”。甘草外赤中黄,色兼坤离,味厚气薄,资全土德。中医以此为方,协和诸药,热药得之缓其热,寒药得之缓其寒,寒热相杂者用之得其平,有元老之功。生用性凉,炙用微温,如《本草纲目》所云,“味甘主中,有升降浮沉,可上可下,可外可内,有和有缓,有补有泄,居中之道尽矣。其性能缓急,又能协和诸药,使之不争”。
李时珍借别人之口评价甘草,“弘景曰,此草最为众药之主,经方少有不用者,犹如香中有沉香也。甄权曰,诸药中甘草为君。苏颂曰,今甘草有数种,以坚实断理者为佳。其轻虚纵理及细韧者不堪,惟货汤家用之”。“众药之主”“甘草为君”,甘草为中药中的君主,位高权重。末一句最重要,“惟货汤家用之”,借用北宋宰相、多领域博学大家苏颂的说法,“货汤家”即卖汤的店家。优质的甘草,入方治病;“不堪”之品,卖汤的店家用来烧汤解渴!
甘草汤,一味以甘草为主材煮制的汤药,最早出自《伤寒论》,是清热解毒的良方。南宋吴自牧《梦粱录》“铺席”条载:“向者杭城市肆名家有名者,如中瓦前皂儿水,杂货场前甘豆汤、戈家蜜枣儿,官巷口光家羹。”以前杭州城有名气的店家,排在前面的“杂货场前甘豆汤”,沿袭了段成式的唐制甘豆汤,却是一味养生汤。正像朱彧所言“取药材甘香者”,甘香有益身心;“或温或凉”,不是热水,俨然当今凉茶的母版,成了慰藉病痛的“和事佬”。
其实,早在魏晋时,汤似乎就是解酒饮料。晋张华《博物志 》,“人以冷水自渍至膝,可顿啖,数十枚瓜。渍至腰,啖转多。至颈可啖百余枚。所渍水皆作瓜气味。此事未试。人中酒醉不解,治之,以汤自渍即愈,汤亦作酒气味也”。冷水自渍啖瓜也好,热水自渍也罢,醒酒而已,味道好不到哪里,没人愿意喝!南朝时,梁宗懔《荆楚岁时记》里说,“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
饮桃汤,驱邪辟鬼,那是真喝。“旦日”,春节的大年初一,古人有饮“桃汤”的习俗——用桃枝或桃叶熬煮而成,以驱鬼辟邪。长于讲鬼故事的唐朝段成式,在《酉阳杂俎 壶史》写道,唐宪宗元和年间,秀才病中想喝甘豆汤,佣人懒于侍候人,只顾生火烧开水。只见他搓枝近火,“忽成甘草”;又“粗沙挼拔”,已成豆矣。做成的汤,竟和甘豆汤一样,病居然好了。呵呵,这甘豆汤,不是养生汤,又是什么?
陈寅恪称誉宋朝,那是个“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伟大朝代!一听这话,汤似乎变得更有味了,成了学人做事的某种参照。“和事佬”有什么不好?!居中协调,谁做谁该做的事,各尽其分,各不相争,融入其里,便是王道。
与来茶走汤截然相反的,却是清朝官场上流行的端茶送客:下级到府上拜访,先敬客人茶,边喝边聊。聊到一定程度,主人把茶碗一端,客人俯身施礼告辞。客人心里明白,该走人了,别磨蹭,告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