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藕
那遥远而又温暖的山村,位于江淮之间,大别山脚下,是豫南最典型的一帧水墨画。
小山村环抱着一口池塘,似一轮弯月,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静静地卧在一条蜿蜒的土岗子的南坡下。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山村有70余户人家,400多口人,鸡鸣狗吠和牛哞猪叫之声似风铃挂在树梢,随风而作,烟火气浓得化不开。
村庄前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流,与穿县城而过的南大河相交通。小溪流的源头位于三座小山各自泻出的溪流交汇处,距我们村庄有500米。河道最初如线之细,流到我们村庄的东头时就已如带之宽。在村庄前的河道上有一处小小的渡口遗迹。渡口距河堤有四五米高,用条石铺有21级台阶。条石因岁月的层层堆积,呈暗黑色。渡口入水处没有码头,只竖立着几根歪歪斜斜的石柱。听老人讲,新中国成立初期,有几条蚂蚱船,常年沿河道往来于村庄与县城之间,把村庄里的土产品运到县城去,再把县城里的各种日用洋货贩回村庄,附近十来个村庄的人都到这个渡口处交易,那石柱是用来系船缆绳的。后来村庄后面修了一条土大路,土大路通往十里外的乡政府,乡政府有柏油路通往30里外的县城。土大路修成后,小河里就不见运货的蚂蚱船了,不过渡口处还有一条小小的渡船,交通着小河两岸。我小时候还无数次坐过那条渡船。管渡船的是一个老人,我们叫他船长。船长是个“老五保”,人极和蔼,负责用渡船接送需要过河的村人,村里每年给他口粮。再后来小河上修了一座钢筋混凝土步行桥。渡船停了,没几年,“老五保”也归了土。记忆里,小河上从没有打鱼船。我们村庄前后山丘起伏,湖塘稠似星棋,有水处皆有鱼。谁家想吃鱼,随便到水里去捉就是。集市上鱼以份论价,靠打鱼养不了家,所以河面上没有渔船。
小河南岸是一片开阔的沙滩地。人们在沙滩地上春栽西瓜秋点萝卜,收获着郁郁青青。沙滩地之南,是连绵起伏的小山。从东往西依次是庙山、长山、张大山、南大山。庙山的青松,长山的桐树,张大山的栗子,南大山的柿树,在我们那儿方圆五十里甚为有名。小山的远处,是湛蓝湛蓝的天边。
小河的北岸与我们村庄之间,是层层的梯田。梯田里春有稻禾,冬有麦苗。村人在黑土地里播下的是汗水和种子,收获的是大米与白面。大地从不负农人,农人也不曾负梯田。村庄的东头有一座低低的山岗,西头也有一座矮矮的山岗。村庄后土岗上有一条小溪流沿南坡流下,把村庄一分为二,溪水注入村庄前的门塘里。村庄东山岗是土山岗,西山岗岗顶南是黄干土,岗顶北是麻石。村里的先民们静卧在东山岗和西山岗的南坡,他们生前养育着子孙后代,死后也守护着子孙后代,保佑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们村庄是聚族而居的村庄,村里男性都姓李,没有杂姓,民风虽极淳朴,可空间狭窄,人口多,尤其是孩子多,猪牛羊、鸡鸭狗也极多,加之穷困,东西山岗上似乎从没断过骂人的声音,谁家菜园里的葱蒜被人拔了要站在山岗上骂,谁家的鸡鸭被人偷了更要站在山岗上骂,但没有人家因为孩子间的打闹不和而站在山岗上骂人的。那时孩子是见风就长的贱物,父母不需要为孩子间的矛盾而出头。站在山岗上骂阵的多是中年妇女,她们骂人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的拤着腰骂,有的拍着手骂,有的跳着脚骂,有的端着饭碗边吃边骂。最恶的骂法是手握菜刀,在砧板上放一把稻草,一边剁着稻草一边骂。传说这种骂法能让被骂的人落咒。非大事是不能用这种骂法的,不然会被人说道。
村里骂人的虽多,但打架的却极少。即使偶然有架要打,也都是赤手相搏,一方被打倒在地了,另一方就要停手,不然会坏了名声。谁要是坏了名声,以后他家里的儿子找媳妇都难。那时说儿媳妇兴看家,看中后女方的父母还要打听男方父母的人品。乡村有不成文的习俗,谁不守习俗,就会坏掉名声。
村里人家多土坯黄泥茅草屋,只有几户人家建的是青砖黛瓦屋。人虽贫穷,但极热闹,老老少少多会吹拉弹唱。每到春节,舞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一队一队,如游龙一般飘忽于远远近近的村庄。春节,是小山村最红火的节日,人们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快乐。元宵节过后,小山村便寂静下来,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月似门塘里的水一般波澜不惊。
村庄后土岗上多杂木,多野兔雉鸡,亦多野果菌子。我小时候,几乎天天都会和一群伙伴去后土岗上拾柴打猪草、摘野果采菌子、放牛掏鸟窝,最有趣的是下雪天带着狗去追兔子。兔子前腿短,后腿长,在雪地里跑不快,狗一旦发现了兔子,几乎一追一个准。兔肉下卤罐卤着吃味道极美。土岗的杂木里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皂角树,高高的皂角树上每年都会挂满长长的皂角。人们用皂角洗发、洗衣服,不是为了纯天然无污染,而是因为手里钱少,舍不得买洗衣粉。
小山村养育了我,它离我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远。20世纪90年代后,村里的人渐渐走出了山村,或读书,或务工,或举家搬迁到乡镇到城里了。我们一家是在90年代初搬离小山村的。虽然搬离小山村已30年,但小山村离我现在的家并不远。一年里,我怎么都会回去三五次。如今的山村景色更为秀美,河水尤为清凌,家家住的是楼房别墅,户户通了水、电、水泥路,可常住人家只有20余户,不见了猪牛羊,也不见了炊烟升起,甚至鸡鸣狗吠之声也极稀薄。小山村像一块墨绿的琥珀般,静静地卧在土岗下、小河边,与岁月相守。它是我人生的原点,亦是我人生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