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红军
午后公园闲步,远远望见湖对岸高高低低红彤彤的一片,尽呈新春的喜庆和热闹。走近,原来高处的红,是挂起的几排纱灯;而低处的红,是栽种的一片南天竹。
百木萧索、百卉凋零的冬天,恰是南天竹的“黄金季”。直耸的枝条虽然纤细,却高峭挺拔。叶茎节节延展,茎节处瘦尖伶俐的叶子两两相对。据说,正因其“叶叶相对,而颇类竹”,方以“竹”名之。再细看,枝干下部靠近地面的叶子,碧绿葱郁。向上,越是接近枝端,叶片的颜色越是红艳。位于高处,它们虽然接受了更多的阳光,却也承担了更多的风霜。
南天竹“春花穗生,色白微红,结子如豌豆,正碧色,至冬色渐变如红宝颗,圆正可爱”。深冬,正是果实“圆正可爱”之时。一颗颗饱满圆润的南天竹果,串串累累,或藏于叶下或高悬枝尖,红得耀眼、红得滋润、红得诱人。这种红,不同于高处纱灯的火红,而是类似丹砂的朱红,绚烂而不失深沉、热烈而不失坚毅。那是只有饱经风霜之后,方有的一种深沉和坚毅。
我拿出手机,拉近镜头,拍了几张照片。拍完,滑动着屏幕逐一浏览,却始终未能选出理想的照片,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猛然忆起前年冬天也拍过南天竹的照片,忙翻找了出来。只见皑皑白雪之下,一片片对生的禇红叶子凝重沉静,而颗颗红果,却如跳动的火焰、如透亮的玛瑙,绚丽、通透、夺目,似乎储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无尽的活力。
一瞬间明白,今年的南天竹上少了白雪。“有梅无雪不精神”。同理,没有白雪的映衬,照片中的红果,终是暗了一些、淡了一些。难怪明人王世懋说:“天竹累累朱实……雪中视之尤佳。”鲜明的色彩,总是具有一种天然的、强劲的张力。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映来雪里三分白,射到堂前万点红”。
“映来雪里三分白,射到堂前万点红”,是清人何其章写南天竹的诗,尤其是“射”字,深具力道。诗的前两句为“小苑年华又到冬,几枝潇洒隐墙东”,描写南天竹在清冷萧索的冬日,不惧严寒,洒脱地立于园角壁旁,盎然生长的情景。名竹而非竹,却与竹同性,经雪而不枯、凛寒而不凋,特别是累累红果如一团火焰,温暖着无数文人墨客的“心”。检索描写南天竹的诗文,单是宋人作品便有多首,如杨巽斋的“花发朱明雨后天,结成红颗更轻圆”,如董嗣杲的“碎颗绿攒知暑过,乐枝红透得霜侵”,如李之仪的“我来独爱南天竺,公去谁烹北苑茶”,如陆游的“安石榴房初小坼,南天竺子亦微丹”……诗人笔下的南天竹意象丰满、意韵丰赡。而清朝诗人蒋英的一阙“南歌子”,则更为写实更为具象:“清品梅为侣,芳名竹并称,浑疑红豆种闲庭,深爱贯珠累累,总娉婷。不畏严霜压,何愁冻云凌,渥丹依旧叶青青,好共岁寒三友,插瓷瓶。”
“好共岁寒三友,插瓷瓶”,是一句清泠的诗词,更是一幅多彩的图画——“岁朝清供图”。历代的“岁朝清供图”,南天竹都是“常客”。
“岁寒三友”,多指松竹梅。但是创“没骨画法”、开“写生正派”的清代画家恽南田,不仅在技法上“不走寻常路”,开创“恽体”花卉画风,在题材上也独树一帜,偏将南天竹与蜡梅、罗汉松一同入画。梅蕊娇黄、松枝沉绿、竹果鲜红,一幅《岁寒三友图》,画面活而不跳、配色艳而不俗。题跋坦表心声:“昔人多画岁寒三友,予独取此三种,爱其有凌寒之姿。虽雪霰摧剥,未逊丰丽,后凋何愧焉。”其后,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名家都画过类似题材。无论是将南天竹与水仙、蜡梅、佛手、桃子、石榴、牡丹、灵芝等搭配,还是单单画南天竹,均姿彩各彰、意韵纷呈。汪曾祺先生在《岁朝清供》中也评说过:“任伯年画(南)天竹,果极繁密。齐白石画(南)天竹,果较疏,粒大,而色近朱红……”
“磐石结孤根,翠叶光薿薿。错落珊瑚珠,铁网出海底。渭川种千亩,嘉名岂虚拟。岁寒不改色,可以比君子。”这是吴昌硕先生在一幅《天竹图》上的自题诗。岁寒不改色,愈寒色愈烈,望着眼前一株株红果累累的南天竹,心中不仅是满满的欢喜,更有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