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理想
假日从皖返豫,翻看旧日的照片,奶奶生前唯一的影像映入眼帘。很多旧时的细节与温暖,本以为都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丢失,剩下的只有那冷冰冰的坟墓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汉字。然而,一旦回望,一切记忆清晰如昨。
深深的酒窝,瘦长的脸庞,如孩子般灿烂的微笑,缺失的牙齿和布满皱纹的脸颊滑稽而可爱。与奶奶的对话多发生在冬日的阳光下,她总以回忆往事开始,那是一段吃不饱、穿不暖、尊严几乎为零的岁月。饥饿是那个年代很多人的共同回忆,一家人全身浮肿、脖子系不住脑袋,一个大大的“饿”字占据着奶奶的全部精力。田野里、沟渠上偷挖的野菜和扒下的树皮打不了饥荒,日子过得甚为恓惶。1959年对奶奶来说是沉重的,丈夫和小女儿被活活饿死。好在城里参加工作的弟弟时有接济,成年的大儿子能挣些工分,机灵的三儿子能找些吃食,才勉强度日。聊天也总以奶奶乐呵呵地说上一句“现在真好,吃得饱、穿得暖,坏人也少”而结束。
每每假期回村,村头生面的土狗总能迅速集结,围追堵截、狂吠不止,令我不敢挪动。奶奶总是如救星般地出现,她灵活地从地上捡起土坷垃,做出要砸过去的动作,土狗四散逃奔,我们平安到家。“饿不饿?”无论我怎样回答,院子里的老母鸡总会因奶奶的驱赶而“咯咯嗒嗒”一步三回头地跑开,草窝里拿出的鲜鸡蛋被煮成溏心,吃起来鲜美无比。土灶里的白米粥被煮得烂熟,奶奶做着 “沿着碗打圈喝粥” 不会烫嘴的示范,然后从里层衣袋里掏出层叠包裹着的钞票,掏出一张装到我的衣兜里。
午后,院落里扶拄着枝丫拐棍不停地打着盹的奶奶,嘴里却念叨着:“不瞌睡,不瞌睡……”院落被小河环绕,水面总是浮着几只唤作水遁子的野鸟,竹子沿河而生,疯长于院落一侧,随风发出沙沙声,常年积蓄的厚厚竹叶也总能温柔接住因采摘桑葚而不慎跌落的孩子。竹林、草丛里也时常能捡到雪白的蛇蛋,“别害它们!”奶奶发出指令,我则会不情愿地将“蛇宝宝”放回原处。盘挂在房梁上的温顺土蛇,永远也赶不出去的鸡群,蛙声、蝉鸣、鸟叫、落雪构成了这春夏秋冬数十年如一日的一成不变与陪伴,乡土浓郁,岁月静好。若干年后,因竹子开花被视为不祥而尽数砍去,多少有些令人惋惜。
终其一生,奶奶几乎没有离开过居住的乡村,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县城,没见过什么世面。奶奶曾盯着孙女婿家地上的瓷砖出神,摸了又摸,发出“真发达”的感叹。奶奶一直住在三儿子留下的两间瓦房里,始终忙碌于瓦房旁那间狭小的土墙茅草屋里。瓦房正中挂着手捧仙桃、面带微笑、看上去令人温暖的长寿翁画像。灶台上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土黄色的水缸,半屋的树枝、树叶柴火和低矮的木墩填满了草屋。奶奶轻快地用高粱扎成的刷子将刷锅水扫到半个葫芦做的瓢里,米下到里面的小锅,发好的面团放在大锅中高粱秆编制的馍箅子上,下面放些鸡蛋,盖上同箅子一样材质略大的锅盖,炊烟离开烟囱随风而去。一日三餐,循环往复。
关于奶奶的身世,我知之甚少。只知奶奶娘家住在城郊,是城里嫁到村里没落地主李家的王家姑娘。2003年,奶奶83岁离世,以此推算,她出生于1920年,属猴,大约在1941年出嫁,此后生育四子一女,1959年失去丈夫、女儿后成为寡妇,直至去世。我时常想,如果奶奶的女儿活着,奶奶不致因腿上的肿瘤恶化而殒命。奶奶与四个儿子同患难,血脉相连,但奶奶从不愿给他们添麻烦,极少在儿子家吃饭,默默忍受着生活的清苦、病痛的折磨,倔强地独来独往。
2002年寒冬,奶奶腿上碗口大的肿瘤几乎榨干了她的全部气血,要强的奶奶失去了孤独的自由,不得不在四个儿子家轮流“寄居”。那天,奶奶的小儿子酒后跪趴在床头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生命的尽头,奶奶气若游丝,发出了人生最后一个愿望——吃葡萄,且任性地吃下了一斤。奶奶含糊发出去找寻丈夫的言语,下颌脱臼,扶上,再脱臼……
而今,奶奶居住的院落旁,小河已被填平,世代游弋于河中的水鸟不知去向,破败的房舍和粗壮的桑树也因空心村整治而被拆挖,绿油油的麦苗覆盖、掩埋了一切。奶奶静静地躺在这片绿油油的麦田下,已经22个年头了。冬去春来,混凝土墓碑上“李王氏之墓”的描黑已被岁月擦拭得略显模糊。除了那坟墓静留于大地,奶奶仿佛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不曾在此生活过。奶奶这辈子平凡无奇,不识字、不认钱、有姓无名。奶奶走后,村落不在,老家已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