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新武
滔滔黄河水,巍巍南太行,我的故乡焦作就匍匐在这片山南水北的褶皱里。我的童年记忆始终与这山水纠缠,县城里有一座宋代遗存的佛塔,登顶后南可远眺黄河,北能直观云台主峰。我常与玩伴蜷在塔顶飞檐下,把目光搓成丝线,缝补天际处山与河的裂痕。
老舅爷的宅院蜷在云台山脚,檐角垂落的冰凌总泛着茱萸的辛香。对于平原长大的孩子,进山的路是折叠的魔盒:牛车颠簸过七十二道山弯,青石板上苔藓的湿滑,松针间漏下的光斑,最后总被收纳进一方藤编药篓,那些殷红如血的吴茱萸果实在竹篾缝隙间滚动,将辛辣的气息织成一张网,把整个童年裹成一颗琥珀。他总把吴茱萸果实塞进我的衣兜:“这红珠子能赶山魈哩!”如今想来,正是那些辛烈气息,早已将茱萸的魂魄沁入我的血脉。
老宅的后窗,正对着云台山的主峰,彼时这座不知名的山峰被父辈们潦草地称作“小北顶”。多年以后,一位专家的惊人发现让整个焦作沸腾了:王维曾随叔父王胄在怀州(今焦作)游历,登临某座“茱萸遍生”之峰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个发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最终文旅局共同印证了这里就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诞生地。很快,“小北顶”正式更名为茱萸峰。那一刻,山风卷着陈年纸屑扑在脸上,我忽然记起老舅爷的药篓——那些被他称作“鬼见愁”的猩红小果,总在霜降后铺满登山小径。
2020年3月,我到巩义市小关镇大山怀村驻村,发现这个藏在伏羲山褶皱里的小村庄,漫山遍野竟散藏着几万株山茱萸树。每年三月,连绵数里的茱萸花海会准时将山峦染成鹅黄云雾,吸引着周边的游客前来拍照打卡,嘴里总要念两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全然不知自己正陷进美丽的谬误。诗中的是吴茱萸,属芸香科,可驱邪;咱们种的是山茱萸,属山茱萸科,能补肾……“花是花来诗是诗,错把冯京当马凉,原来咱村的花祖宗和诗祖宗不是一家啊!”村里的老支书拍腿大笑,二十年光阴突然坍缩——老舅爷的药篓、王维的残诗、游客的误读、深山的穷困,都在茱萸的叶脉里找到了归处。
月撒星河,两种茱萸的私语浮沉。吴茱萸的辛烈是老舅爷的旱烟袋,烫着千年前王维的衣袖;山茱萸的甘甜是母亲的麦芽糖,黏住脱贫攻坚的日日夜夜。我突然理解了自己与茱萸的宿命,那些被混淆的植物学分类、被重构的历史记忆、被商业化的文化符号,本质上都是人与土地的对话方式。我忽然原谅了所有美丽的错误——想起那个戴茱萸花环的姑娘,山风正卷走她鬓角的花瓣,轻轻放进唐朝某页泛黄的诗集。
我听见两种茱萸在争吵:是我治好了他的乡愁,是我喂饱了你的矫情!茱萸有双生子,一个在诗里辟邪,一个在药里补心。云上的诗人往酒盏添了勺月光,将整个盛唐的误读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