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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明晃晃地炫耀，天气火辣得很。比天气更火辣的是阿贵最近的脾气。
阿贵挽着裤管，踩在河沟里，指挥着儿子扶泥拦水，脸色黝黑，像憋着一股火随时待发，汗水不按规矩地胡乱游走。
好多天不下雨，刚栽下秧苗的堰塘又快见底。太阳无时无刻不在喝堰塘里的水。无奈的阿贵只得又把抽水机搬出来。说是搬，其实是抬，和他已成年的儿子抬往河沟。儿子毕业后在家搞直播，阿贵也弄不明白网络是怎么一回事，只在农忙时叫儿子给他打个下手帮个忙。
河沟里的水也不多了，渐渐断流。父子俩选了河道窄处立起的一道拦水坝。儿子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但身高似乎不能代表什么，他得忍受这个脾气暴躁的父亲絮絮地唠叨，就像忍受此时火辣阳光的暴晒一样。
积小流以成江海，不是文学的夸张，就是年深日久不断的积累。阿贵哪有这个耐心，田里的秧苗也没有这个耐心。涓涓不断，让拦坝前的水面越来越宽。阿贵面容稍许舒展，天上浮云一般来去自由。他和儿子迅即刨了一个坑，将抽水机泵头埋进去，调试好机器，加水灌注，摁上电源。水管从下往上鼓胀起来，水顺势住高处走。堰塘在梯田的最高处，水得爬一会儿。让儿子看着机器，阿贵自己则顺着水管向堰塘方向走。从下往上看，蓝天白云飘啊飘，感觉他是踩着水管往天上去。
我和阿贵是发小，关系如同手足兄弟。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也时有大旱发生，父辈们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抗旱是乡村关系生活乃至生命的一件大事。看见父辈站在木架水车上车水排灌，似乎并不吃力，我和阿贵兴冲冲地跃跃欲试。待大人们下来休息，我和阿贵奋力爬上水车，握住横把，学着大人左右轮番蹬转踏板，才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俩才转上来一点点水。云烟过眼，阿贵现在用的机器体积不大，管子轻便，搬一下电源开关就可以通电抽水。那次车水一直留存记忆里，可童年如纸揉碎了光阴。
水管里冒出白花花的水，颜色跟白花花的阳光一样。伸手到水管前摸了摸水，有些冰凉，却像一股热流涌进阿贵胸膛。他脸上的愁容散淡了些。水的响声惊动了堰塘里的鱼，是阿贵年前扔进去的鱼苗，如今已有巴掌大小。插秧之前，阿贵在堰塘中央掏了一个较深的坑，让鱼可以集中在一块，既不影响插秧种稻，也不影响鱼儿生长。待收割稻子之后，还可以吃稻花鱼。他早就约了我，说到时一起下去抓鱼。他知道我从小就最爱抓鱼。
水一层一层地漾上来，滋润着即将干涸的堰塘，也滋润着着阿贵的心田。阿贵放心地看了看水，带着我朝山坡上走去。玉米苗大多已长有半人高，得优势者，与人平齐。
昨天刚浇过的地，今天大太阳一晒，又干渴了。本来应该在两行玉米之间打苕沟了的，稍微晾晒几天，就可以栽上红薯。但天气太旱，怕掏沟以后，水分流失过快，旁边的玉米苗因此干枯涸死。只有等等再掏苕沟。
当年的发小已经变成农业“老把式”，对天气与庄稼种植习性心中敞亮。和我一样，阿贵额头从小也有明显的皱纹沟壑，不知道童年的我们有什么忧愁和焦虑？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阿贵心里焦虑的是雨，而我心里想的是云。乡村的风似乎比城里的风更苍劲，我的皱纹多少熨平了些，而阿贵的皱纹被岁月犁铧耕得更深了。有时我看着他的额头，像是看到一本厚厚的传记，或者是一块无字碑。有时，我还会想起《活着》里的福贵，虽然他们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当然，他比福贵幸运得多。他俩之间有无勾连，我不知道。但我总会不自然地想到福贵。
原来满山满坡或青翠或金黄的小麦，如今已不见踪影。问阿贵为何没人种？
阿贵叹了口气，说：大家不种我也没法种啊。如果种了，鸟雀围着我一家的麦子吃，还能给你剩下多少呢。
“小满不满，芒种不管”。干旱这么多天了，如果老天还不下雨的话，玉米、秧苗都会受到影响。缺苗少苗要及时补种，如果拖到芒种时节，再补种也没有啥意义，注定要减收减产，甚至成为灾年。
我掏出手机，仔细查看了最近的天气。喜滋滋地告诉他，过两天就有一个降温、降雨过程。
但愿老天开眼，下点雨吧。语气里，阿贵还是一颗心悬着。
雨水之盈，盈而不溢，谓之小满。这个最有深意最具智慧的节气，既有成长的期待，也有满心的盼望。枇杷黄了，杏子肥了，雨呢？
夕阳西下，阿贵和儿子正在拆卸抽水机。堰塘里的水已淹到秧苗尖，足可抵御几天的旱情。灶房里飘出豆瓣鲫鱼的香味，阿贵可能会喝二两，然后昏昏睡去。
梦里有什么？“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李商隐思念远方的人，而阿贵盼望的是檐前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