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郑风 PDF版阅读

枣木纹甜

? 王伟红

1945年,重阳节的露水凝结在老屋的枣树叶尖时,母亲裹着蓝印花布襁褓降生了。溱水河畔曲的土坯房里飘着硝烟味,那年豫中平原的秋收被战火搅得七零八落。外祖父把新生的婴孩抱到院角的老枣树下,将嚼碎的枣花蜜抹在她唇间——这是中原农人给孩子的第一口甜。

这株明末栽下的枣树,虬结的枝干上布满弹孔般的疤痕。母亲7岁那年,树皮突然渗出琥珀色的汁液,村里老人说是古树在泣血。可就在这年寒露,瘦小的母亲已经能踩着板凳,用豁口的镰刀割下高处的枣子。她总把最饱满的果实留给卧病的外祖母,自己啃食虫蛀的残果,连枣核都要在石臼里捣碎熬粥。

1959年霜降前夜,14岁的母亲在公社粮仓后墙抠枣核充饥。看仓人的马灯晃过来时,她左肩胛撞在青砖棱角上,旧疤裂开渗出的血珠,在月光里凝成一朵暗红的枣花。这个秘密的印记,后来成为我们家族的精神图腾。

1969年谷雨时节,母亲挎着蓝印花布包袱迈进我们家门。褪色的红盖头下,三间漏雨的瓦房让她瞳孔微缩,陪嫁的木纺车却稳稳落在堂屋最向阳的角落。那年深秋因父亲忙于公务,怀孕7个月的母亲独自抢收生产队的红薯,在寒露凝霜的清晨,她跪在地里刨食的身影,让晨雾都染上了血色。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母亲攥着承包合同的手指节发白,却在立夏当夜把镰刀磨得雪亮。母亲挥着镰刀在麦田里站成雕像,露水打湿的裤管裹着小腿,像套着副青铜护甲。我们跟在后面捡麦穗,看她弯腰时脊椎骨顶起粗布衫,排列成丘陵的等高线。麦浪在她的汗水中翻滚生长,仿佛被她坚韧的意志所唤醒。当联产承包的红榜贴在村口,我们家超额完成的300斤公粮定额后,赫然缀着母亲的名字。

老屋西墙永远留着煤油灯熏黑的剪影。母亲白天挣完工分,夜里纺车的嗡嗡声总与布谷鸟的夜啼交织。我至今记得她拆了陪嫁的缎面被,在1983年除夕给我们改做的新袄——那抹残红在雪地里跳跃,像团不肯熄灭的火。

腊月的五更天,当我们的衣服在床头冻成冰坨,母亲早已踩着露趾的布袜出门搂柴。有年冬至,她背回的杨叶堆里混着冰碴,手指被冻得紫胀发亮。我们醒来时,灶台上铁锅里的洗脸水正咕嘟冒泡,烤热的棉袄散发着柴火香。这些细微处的暖意,是母亲用体温焐热的人间。

“做人要像老枣树,经旱涝,结甜果”,这是母亲用半生写就的箴言。10岁那年我偷摘邻家青杏,她攥着荆条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最终拉着我给人家补栽了10棵杏苗。“力气使了还会长,脸面丢了补不上”,这些朴素的道理,如今都成了我们血脉里的年轮。

我们成家后,她总倚着门框,把新鲜的米面塞满行囊。“路上慢些”的叮咛散在风里,却从不说句挽留。那年白露我去探望母亲,见她正踩着织布机给未出世的孙辈纳百家被。褪色的枣木梭子穿梭往复,织进布纹的,分明是几十载春秋沉淀的柔韧。

重症监护室门前的匆匆一面,母亲的眼里储满了泪水,干枯的手突然抓住我,像当年教我握锄把那样用力。监护仪的绿光在她脸上游移,我数清了她鬓角最后7根白发。当那只手终究缓缓松开,我的掌心永远留下了个枣核大小的空洞。

今晨路过老宅,母亲手植的枣树又抽新枝。树皮上经年的裂痕,多像她笑起来时的皱纹。风过时,我听见树叶沙沙作响——那是母亲在教土地念诗,用春耕的犁痕写长短句,让金黄的麦浪押着岁月的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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