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PDF版阅读

苏轼心中有杆秤

? 刘诚龙

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命。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稀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这是苏轼给王安石写的盖棺论。王公过世,朝廷追赠王公为太傅,苏轼接了撰稿任务,一口气写了这篇大作。也不知朝廷何以要苏轼来写这篇公文,是看上了苏轼卓异文笔,还是想到了苏轼与王公那些恩恩怨怨?王公虽逝,朝廷里恨王公者有一大批人,苏轼是旧党,曾因反对王公变法,被王公划拉一笔逐出京城,恰是算账时候到了,这笔账也该算一算了嘛。

苏轼把王公夸到天上去,跟奉命作文有关,朝廷追赠王公名誉,可见朝廷态度;其二,古时有一种品人道德,人死为大,不太会因带私恨而恶语相加,趁亡人嘴巴被黄土塞了,无能反驳,乱给亡人加恶语,这不算本事,后来人以之为本事,为文胆,那是后来人的事,古仁人不为。

如果特地让政敌来撰盖棺文章,一、颂词可以大词降为中词,降一下调门。二、使出春秋笔法,夹枪带棒,也是可以的。苏轼给王公做评,全是大词、重词、高词,字里行间见不到一丝讥评。有人因此骂苏轼,给官人无限歌颂,那是奴才,人才不做,只做奴才,苏轼也不过尔尔。真不知如何来看后人心地,是清明还是黑暗?王公都已过世了,苏轼谀他有何用?

苏轼心中有杆秤。别以为苏轼只会歌德,苏轼作人物论,不合价值观的,他是手下不留情,笔下不客气,骂他一个狗血淋头。元祐元年,变法干将吕惠卿被贬为建宁军节度副使,朝廷文秘班子人多,朝廷并没指定苏轼来写,苏轼却说:这个我来。顺便说一下,苏轼在京都当秘书不到四年,共写外制214篇,内制411篇,合是625篇,这是不完全统计,有些公文可能没保存,一年写一百五六十篇,差不多是两三天一篇,当秘书之累,可见一斑。

秘书文章几乎都是“奉旨填词”,没人主动来挑担,给人称颂歌的还好,骂人之类得罪人,更没人毛遂自荐,苏轼却说我来,挥笔写了名篇《吕惠卿责授建安军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字公书》,开笔开骂:“凶人在位,民不奠居;司寇失刑,士有异论。稍正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指着吕氏鼻子,骂他是凶人,凶人两字比小人要重得多,比奸臣都重,苏轼给其定罪是“滔天之罪”。苏轼意犹未尽,继续开骂:“以斗筲之才,挟穿窬之智。谗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

苏轼此文一出,吕氏恨得牙齿咯咯响,气得身体筛糠,比杀父之仇更仇,比夺妻之恨更恨,比挖祖坟更挖他心窝子。若说苏轼评王安石,骂他,王公起不来辩,颂他,王公起不来谢,吕惠卿不一样,他是活人,宋朝贬谪有些耍小孩子把戏的,胡汉三夹着尾巴逃跑了,胡汉三带着棍棒又回来了,那是常事。苏轼是知道这一点的,苏轼运笔却不考虑这一点,可见苏轼对吕氏确实恶心到心底去了。后来,苏轼遭贬,朝廷在论苏轼该贬何处时,仁人君子一致意见是,不能把苏轼贬到吕氏那里去,不然,指定会闹出人命案来。

苏轼颂王公,颂到九重天上去了,苏轼骂吕氏,骂到十八层地狱来,苏轼颂骂,秉持的是何般价值观?若论政见,王公与吕氏,都是变法派,王公是变法主角,贬义一下,他是变乱祖宗成法的主犯,吕氏只是小萝卜头,不过是从犯,苏轼政见与王公是不同的,不仅苏轼,苏轼之爹苏老泉,对王安石恶感很强,国恨家仇,苏轼对王公应该没有太多好感的。他给王公写人物论,一,可以推脱不写;二,要写也可以塞点私货,泄一下私愤。苏轼却全无个人成见,抛却个人恩怨,甚而把政治立场掷出笔外,心头笔头,全都是热情赞歌。

苏轼如此论王安石,原因只有一个,他觉得王公是君子,王公贬谪苏轼那会儿,没有夹杂私仇,只是公心,苏轼反对变法嘛,要把变法进行下去,政治家大都要搬开绊脚石;苏轼感受到王公高人品,是在乌台诗案后,朝廷欲杀他,已经到南京闲居的王安石说话:岂有盛世而杀才士乎?一句话救了苏轼卿卿性命。

贬苏轼的,是王公,救苏轼的,是王公,王公对苏轼有恩有怨,苏轼论王公也当有褒有贬吧。苏轼论王公有褒无贬,源自苏轼心里有杆君子秤:王公政见虽然极端,王公人品绝然端正。反观吕氏,这厮公认是小人,谗事宰辅,同升庙堂;细察皇上对王公有不满,背后向恩人射击暗箭,告发王公曾给他私信,中有句杀伤力大的是“无使上知”。他心中政见全是见风使舵,他个人人品全是精致利己,苏轼觉得,政见不是问题,人品才是大问题。人品好,不管政见如何,苏轼颂之;人品差,不管政见怎样,苏轼骂之。

论人物从人伦出,褒贬人物出自人物人品好坏,是古人评人论世的大道统,做人讲伦理,政敌也佩服的;做人无伦理,政友也未必是瞧得起的。他人论,尤其是君子做论,那是人最后的形象,这告诉我们:不管做什么,先要把“人”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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