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 赛
夏天，故乡的大山如同一块浸透水的翡翠，青灰色的轮廓像被溪水浸过的宣纸，洇着淡淡的墨色。忽然而来的雨水，惊起几声细碎的蝉鸣，在寂静的山谷里荡起涟漪，漫进我从小就听熟的山林的呼吸里。
故乡的大山慷慨而无私，他把每个时令都酿成捧在掌心的馈赠。山里的少年擅长攀爬，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树杈，摘果的小手被桑葚汁染得发亮；柿子宛如一盏盏火红的灯笼，随风摇曳；裤兜里的野山楂和橡子果相互碰撞，山风掀起装满野板栗的衣角，而怀里的红桃正渗出糖霜般的蜜汁，连沾在裤脚的草叶，都裹着野杏的甜香。大山不会让山里的孩子挨饿，但山民向来勤劳，他们坚信只有经过双手获得的食物，才更醇香持久。于是，他们用原始甚至笨拙的方式从四季里收获，用山泉水磨制豆腐，通过晾晒、吹风、出霜等多道工艺制作柿饼和霜糖，坚持传统技艺酿造蜂蜜……繁忙的身影和岁月的陈酿，让平凡的食物总是带着浓浓的大山风味。
大山里的人们向来不需要时钟，他们的时间刻度藏在云来云去的缝隙间。城市喧嚣拥挤，故乡的大山则固执地保持自己的调性，清晨，雾霭蒙蒙，鱼儿在河里扑腾出的水花声，唤醒沉睡一夜的山谷，人们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到了中午，山坳下的石磨豆腐作坊，氤氲的热气夹杂着豆香，山谷是藏不住的，香味借着山风传遍整条老街，唤醒了山民的味蕾。大山里的黄昏，是被山雾泡软的，月色、星光和点点烟火，让依偎在溪边的屋舍隐约可见。日子，如此周而复始。
大山也是求学起点的背景板。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对面就是高高的山岭，很多个夏日闷热的午后，窗外飘着几朵白云，空旷的老街时不时传来一声蝉鸣，看着远处，常想翻过大山，看看山那边是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愿望在多年后实现了，学生时代最后的求学时光给了长沙这座城市。当南下的列车切开雨幕时，黏在皮肤上的梅雨水汽、热辣的食物、听不懂的湖湘俚语，处处充斥着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景象。直到看到学院楼和宿舍楼在岳麓山葱郁间若隐若现，方才对这座城市有了一见如故的情愫，原来岳麓山早已等候多时，无论湘江东岸如何霓虹闪烁，他始终坚守屹立于河西，用千年文脉圈出一方静谧的求学之地。
人总是没来由地说起寻常小事，宿舍窗外就是大山，在多雨的南方，在很多个宿舍学习至凌晨的雨夜，抬眼望见闪电映照出山峦苍劲的轮廓，山雨送来草木清气，仿佛穿越千年，忽而懂得为何古人在此讲学藏书。而无课的午后则是另一番意境。任窗外风卷雨帘，躺在床上听雨点砸在香樟与楠竹上，翻涌的泥土味和着各种植物的清香，格外令人心安，时间仿佛也在雨声里放慢了脚步。多年后，每次失意时都会想到这个场景，雨雾中的书院灯盏，还有被雨声催眠的午后，以及还在熟睡的室友，彼时，却只道是寻常。
毕业如期而至，趁着水雾把岳麓山的轮廓酿得浓稠时，我踩着雨后的石阶向上，夏日的天色迟迟不肯暗下，我站在山顶一言不发，回忆这座城市经历的过往，有旧去的理想，有没有主题的故事，在青春里消失又沉寂，而这一切，大山记得。当最后一缕橙光沉入山脊，山风掀起我鬓角的碎发时，我知道在大山的见证下，我与青春完成一场盛大的告别，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理想与故事，早已在大山的年轮里长成了新的纹路。
如今，脑海中始终能看到两个重叠的身影，奔跑在故乡山径上的少年，与在山脚下读书的学生，两座山在记忆里长成对峙的峰峦，一座用果实的香甜喂养过童年，一座用千年文脉滋养了品性。在努力扮演大人的路途上，我们会有迷茫，如同孩童时代，赤膊踉跄地走在故乡的山梁上，望穿云海，一直在想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或许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我们依然要与这个世界不断交手，然后不知人间忧欢地奋力生长，山迢路远，最美好的一定是压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