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争亚
中国古代的诗人写诗或词,都有一个标签式的“专属”意象。笔者在赏读苏轼的诗词中发现,东坡居士的很多诗词与“雨”这一意象有关。900多年之前,苏轼以他卓越的才情和笔触写下了一系列与雨有关的诗词,从而把雨这一自然现象描摹得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山色空蒙雨亦奇”编织出了一幅“烟雨暗千家”的水墨画卷;“昨夜东坡春雨足”“江上一犁春雨”传递了诗人决意归耕田园的意愿和理由;“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描绘了荷叶榴花雨后生机盎然的自然美景;“殷勤昨夜三更雨”透出了炎炎夏日雨后难得的清凉与惬意;“白雨跳珠乱入船”呈现了倾盆暴雨激情澎湃的宣泄与气势;“晚雨留人入醉乡”“与君对床听夜雨”又人格化地赋予了夜雨的灵性与温柔……
类似上述这些雨中看景、雨中写景、雨中寄情的优美诗词在苏轼的笔下还有不少。然而,诗人的雨诗并没有停留在一般的看雨、听雨、写雨上,而是把自己一生所经历的宦海浮沉和人生苦旅融入了“雨”这一自然意象之中,进而抒发了诸多诗意盎然且充满哲理的人生感怀,从这些超然、旷达的人生感怀之中我们看到了一位审美意趣高洁清雅、生命张力无比坚韧的东坡居士。
笔者以为,纵观苏轼与雨有关的诗词,其中最能反映其超然、达观性情的诗词当属那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当时46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是第三个年头。这首词的创作缘由和大意是三月七日那天,苏轼与朋友去黄州城东南三十里外的沙湖买田,半路遭雨,众人均未带雨具,被淋得十分狼狈,于是怨声不断。而苏轼却不以为然,只管芒鞋竹杖,且行且吟。竹杖芒鞋行走风雨泥泞途中,艰辛程度可想而知。然苏轼却以“谁怕”来激励自己。“一蓑烟雨任平生”则一语双关地由自然界的风雨推及官场的政治风雨,进而表达了词人一生任凭风吹雨打,却依然保持精神不倒、从容达观的生活态度。下阕中“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描绘了一个充满哲理的画面:一边是料峭春风,一边是山头斜照。这既是写景,也是人生辩证关系的写照。寒冬之后便是春天,逆境之中孕育希望,当你对人生的这种辩证关系彻悟之后,就不会沉陷于颓废和悲怨之中,就会以积极的态度对待生活。这是苏轼屡遭厄运之后灵魂上的升华。结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堪称经典佳句。回首刚刚经过的那烟雨迷茫的地方,一片萧条;归来时则是一片平静,既无所谓风雨,也无所谓天晴。这是饱含人生哲理意味的点睛之笔,道出了词人在大自然微妙变化的一瞬所获得的顿悟和启迪:自然界的阴晴既属寻常之事,那么社会生活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句中“萧瑟”二字,蕴含深意,既指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又暗指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如此说来,人生一世,俯仰之间,多少功名利禄,多少荣辱得失,到头来亦不过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而已,完全不必过分在意。这首词所表现的内涵是作者对旧时官场污浊政治生态的不屑与抨击,是词人了悟人生之后格局境界的一种大超越。
有人说,苏轼的一生不是在贬谪之地就是在贬谪的途中。而其最能打动人心的诗词文赋,大都是写就于贬谪之地或途中。此话说的是实情。《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是苏轼最治愈的一首词,即是在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二十四日由黄州量移汝州的途中写下的。
当年三月,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贬所过了四年多谪居生活之后,宋神宗对苏轼有“人才实难,不忍终弃”之语。遂下旨命苏迁赴汝州任团练副使。对于这种并未得到朝廷实际重用的量移,苏轼不以为然,依然看得风轻云淡。这年四月苏轼离开黄州赴汝州,途中先后经庐山、金陵之后,岁暮到达泗州(今江苏盱眙),即上书朝廷,请罢汝州职,回宜兴休养。此词即在此背景下写成:“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是苏轼最治愈的一首词,尤其是结尾7个字堪称千古佳句,抚慰世人近千年。词的上阙以蒙蒙细雨起笔,描述了早春景象。下阙写作者面对一杯清茶、一盘野菜,却笑谈“人间有味是清欢”,意即人间真正有滋味的还是清淡的欢愉。这表明了曾作为士大夫的苏轼看淡物质享受、不屑肥马轻裘贵族做派、甘于融入底层社会清茶野餐的平民作风。这些无疑是苏轼千百年来受到后人尊崇的重要原因。
《雨夜宿净行院》是苏轼人生后期的一首雨中感怀的作品:“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宋史》记载:“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徽宗即位四月,苏轼等徙内郡。”五月,时年已经63岁的苏轼遭贬谪终得以北归,奉命调移廉州安置。六月下旬成行,渡海时逢海上风急浪高。不得不离船上岸留宿于自雷州赴廉州陆路必经之地兴廉村净行院。雨夜借宿寺院,苏轼百感交集,回顾一生的坎坷与不幸,于夜雨写下了这首感伤的言志、抒怀之作。从这首诗中,读者能感受到苏轼虽晚年凄凉但依然淡定从容,旷达超然。
苏轼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依然与雨有关,这就是他在临终前写给儿子苏过的《观潮》:“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首七言绝句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都是“庐山烟雨浙江潮”,但两者不同的寓意道尽了人生的三重境界。在苏轼看来,庐山的朦胧烟雨和钱江壮观的潮汐都是世所罕见的美景,如若不能亲临观赏,想必会遗憾终身。在看到这些景象之前,人们会无比向往那里的大美山水,此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因为想去却久未去成,故在心中有了一份执念,甚至被这个执念所牵引,所奴役,总觉得了却这个心愿和目标,自己的人生就圆满了。此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然而当带着这份执念终于看到了这些山水时,你又会感觉不过如此,此刻你曾经的那份执念,仿佛已经化解,于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苏轼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经历了沧桑世事、颠沛流离之后,他对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正如他在《东栏梨花》一诗中写道:“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笔下的雨,摇曳多姿,千变万化;而雨中的苏轼,却心如止水,活得通透。千百年来,他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姿态永久镌刻在后人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