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书欣
母亲的小菜园里,一年四季都栽着葱。栽茄子、栽辣椒、栽番茄……需要栽的多了,但一年能栽两季的,仿佛只有小葱。春播谷雨秋种寒露,谷雨播种的葱籽,夏至后就可以移栽。春天集市上叫卖的葱苗,多是头年秋分之后播种的。秋分前也可播种,但此时播种长成的葱苗,来年春天移栽,返苗就会打苞结籽,俗称结葱杯。结了葱杯的小葱味道差不说,还硬得垫牙。我常在国庆假期帮助母亲播种葱籽,打理平整的菜地,大水漫灌,葱籽在泥浆上面均匀地安家落户,然后苫上一层薄薄的细土,罩一块油布,5天后扯去油布,密麻麻细针一样的葱芽已经齐刷刷排兵布阵。孱弱的身子有的还头顶一粒葱籽壳,仿佛戴了一顶博士帽,煞是可爱。
涝不死的韭菜旱不死的葱,那是说葱苗的。播种的葱籽十分娇气,深不得浅不得,墒情歉点儿更不行。倘若播种下去二次浇水,地皮板结,一粒葱籽都难发芽。葱芽也娇贵,没扎根,经不起旱。有一年五一节播种葱籽,葱芽刚露头没顾上浇水,过几天,密密的葱芽竟被毒辣的太阳晒干枯了。但葱籽一旦发了芽扎了根,长到筷子粗细,拔出来晾晒几天,再移栽别处,也依然能倔强成活。
这些种葱栽葱的技巧,都是母亲教给我的。但母亲不仅教给了我种菜的知识,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跟着母亲,我从中还懂得了许多人生的道理。
随着季节的交替,母亲院中的青菜不断变换着品种,但葱从来没有缺席。栽下的小葱青葱一片时,薅出来去皮掐须后和馒头搭配,味道要比大蒜好很多。没啥吃,架豆角卷小葱,也能充饥,而且味道不错。但我只吃过一次,家中缺菜,贵妇一样的架豆角,需要背着母亲偷着吃。常吃的是母亲做的葱花面条。煮熟的面条锅里撒一层青白搭配的葱花,滴几滴小磨香油,舀一碗回味无穷。实在没菜吃,也生拌葱花,喝一口饭夹一截葱花,平淡的日子就增添了诸多趣味。
“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当我知道这两句诗的背后故事时,母亲已经去世了。母亲不懂朱熹,但她却能将朱熹诗中蕴含的朴素道理在生活中运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靠着这些朴素的道理,艰难的岁月在母亲的打磨下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小葱长到小指粗细,得赶紧薅出来晾两天,挖沟,封土,俗称封沟葱。立秋之后,雨水渐少,封沟葱最宜。十多年前,我常回老家帮母亲封沟葱。天气还热,早早起床,我在菜园里挖沟,母亲在一旁拣葱,火红的太阳透过远处的树梢把阳光洒在我和母亲身上,十分惬意。大葱适合配牛杂汤卷大饼,吃起来酣畅淋漓。梁实秋曾备大葱一盘,烙饼数张,邀朋友张心一到家中做客。张心一以饼卷葱,顷刻而罄。歇息的时候,我给母亲讲了这个故事当作笑料。没想到中午做饭,母亲竟果然烙了几张大饼。剥几棵大葱卷进大饼,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镜头,至今历历在目。
除了吃,母亲还用葱做偏方。三段葱白,三片老姜,三个红枣,一勺红糖,记忆中,我患了感冒或者腹泻,母亲多是用葱白治好的。“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母亲一生劳苦,十根手指哪能嫩滑如葱白,倒常皲裂像树皮。但正是枯树皮样的手指,端着熬制的葱姜汤,和母亲一起立在我的床头,用腾腾热气和慈爱目光注视着我。我从床头爬起,母亲将葱姜汤一勺一勺喂到我的口中。蒙被躺下,一觉醒来,痛去病除,神清气爽。
青葱岁月,葱楚林木,葱茏茂盛,葱绿一片,不管读哪个与葱相关的词语,都会感觉身心蓬勃,神气倍增。“小葱拌豆腐,一青(清)二白”,其实,不拌豆腐,葱也青青白白。艰苦的日子,切几段葱再配几块豆腐就常是改善生活的佳肴。我曾偷摘过别人家菜园里的番茄,母亲知道后,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晚上,母亲特意做了小葱拌豆腐。她看着跪在院子里的我,一边做菜一边流着眼泪。吃饭时,母亲向我碗里夹菜,讲述小葱拌豆腐的清清白白。母亲不识字,她可能连这个俗语的最初意思都不明白,但母亲从中解读出的深层含义,却让我一生谙熟于心。
豫西男女结婚,迎娶姑娘的聘礼中需要携葱,而且是双胞葱,红线系上,喜气洋洋。葱、匆、从、丛、聪、匆忙、顺从、丛盛、聪明,一字多解,寓意难尽。二十多年前,我结婚的前一天,天空飘着雪花,母亲手握镢头在她的小菜园里寻找双胞葱。天寒地冻,镢头砸在冻实的土地上,像撞击石头一样坚硬。我不知道母亲身上落了多少雪花才艰难地找到双胞葱,结婚后,应母亲的期望,妻子果然生了一对双胞胎。隐隐之中,是母亲雪中刨葱的功劳吗?十多年后,母亲去世,天空同样飘着雪花。我们那个地方,老人去世,坟头上要栽两棵葱。母亲选择这样一个天气离开我们,是不是对十多年前刨葱的寓意依然满怀喜悦、念念不忘?
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学着母亲,也开垦了一块小菜园,一年四季栽着葱。母亲传授给我的关于葱的知识和道理,我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