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五年前，朋友送我两株杏树苗时，天落着细雨，春寒尚料峭。朋友提着沾着湿泥的树根，站在檐下笑呵呵道：“恁好福气，一棵是嫁接过的好品种，另一棵嘛，不过杏核里拱出来的歪扭货色——凑个数罢了。”我接过来，两株都伶仃瘦弱，根须垂挂着泥水，倒颇显出惺惺相惜之态。
院落并不阔绰，我左右度量，最终择了东墙脚下向阳的一块好地方，郑重埋下那棵身腰挺拔些的。至于另一棵，枝干显出些寒伧的歪斜，便随意塞进了大门后边的角落土里，敷衍地浇了瓢水，反正是个添头罢了。风过土墙，两棵小树苗瑟瑟摇摆，真如才托生到世上的婴孩，柔弱得不经一握。
光阴竟比村北的天然渠里的水走得还要快些。两棵树各自扎了根，得了水土的滋养，便发了疯似的蹿个儿。东墙下那棵愈发生得挺拔俊俏，枝柯舒展得极有章法，远远瞧着，竟似摆好了架势要登台唱戏的角儿；门后那棵却只管朝阴湿里钻营，树干弯弯曲曲寻着墙缝里的光，枝条横斜得不成体统，活脱脱成一个蜷曲着讨生活的可怜人。
春总是最先爬上它们的枝条。东墙的杏树开花时轰轰烈烈，喧闹着要把整院的春光都霸占了去，粉白色的云霞蒸腾在枝头，招蜂引蝶，好不风光。门后那棵开起来却有些怯懦羞涩，花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歪扭的枝子上，颜色也淡，如同褪了色的旧衣裳。风一吹，几片薄瓣便栖栖惶惶跌落泥地，连叹息也未曾留下半声。
结了小果的时令，东墙那树便显出格外的得意来。果子挤挤挨挨缀满了枝头，倒像是挂了一树青绿色的铜钱，风吹过，满院哗啦啦响着富足的声音。门后那棵树结果却稀疏，果子掩在茂盛的枝叶深处，犹如畏人的眼睛，怯怯地窥视着院墙外的天地。我每去浇水，目光总在东墙树上流连，至于门后那棵，不过是捎带着泼去半桶水的恩典罢了。
待果子一日日鼓胀起来，染上颜色，便到了该摘的时节。东墙的杏摘下满怀，捧在手里却令人生疑。果子小得紧实，表皮青黄交织，斑斑点点，状貌竟有些不堪。试着咬一口，酸涩之气直冲天灵盖，汁水竟也吝啬得很。我呸呸吐出渣滓，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恨恨地想着：“莫非那嫁接的手艺，竟是哄人的把戏？”再看门后那棵树，稀疏的果子倒显出几分可怜之态了。随手摘下一颗，果实却意外地丰硕饱满，沉甸甸坠手。轻轻掰开，果肉是温润的橘黄，汁水丰沛得几乎要溢出来。入口一尝，甜软之味直沁心底，细细品之，竟隐着一缕奇异的蜜香——真似穷亲戚家中偶然翻出的传家宝，黯淡的外表下藏着稀世的甘醇。
这巨大的落差，竟如同命运猝然扇来的耳光。
第五年头上，东墙的杏树愈发显出骄矜之态，春来花事更盛，满树招摇。可那果子仿佛与它存心作对，愈发瘦小干瘪起来，疏疏落落挂在枝头，活脱脱一树风干了的羊屎蛋儿！村人偶然来串门，仰头看见累累果实，赞叹尚未出口，我早臊得面皮发烫，慌忙摆手遮掩过去。而那门后的歪脖树，却悄然积蓄着气力，果子虽不多，却颗颗饱满温润，黄里透红，挂在枝头如小小灯笼，咬开来汁液横流，甜得人喉头发紧。这般滋味深入肺腑，倒显出些惊心动魄的力量了。
又一年春深，东墙的杏树花开得妖妖调调，胀满一树，仿佛要把几年积攒的委屈都开尽了。可我看它，心中只剩厌弃。终于一日，我唤了邻村的王木匠来。匠人扛着大锯进了院门，对那犹自沉浸在春梦之中的杏树端详片刻，二话不说，锯齿便吃进了树干。那锯声沉闷滞涩，噗噗作响，仿佛切割的不是木头，而是浸透了水的败絮。树身簌簌抖起来，满树的花瓣如雪崩般簌簌坠落，它扭曲挣扎着，终究轰然仆倒在地，震得尘土飞扬。
当偌大的树身终于偃卧于地，王木匠喘着粗气，擦了把汗，指着那白生生的木茬口道：“瞧见了没？这树心子早空了！”我俯身细看，果然，那树墩子的年轮疏阔而暗黄，木质松软，如久病之人枯槁的骨殖，风一吹过，便有腐朽的木屑簌簌而落。此时我才恍然忆起，东墙根下早年恰是堆杂物的角落，瓦砾朽木，不知沤烂了多少寒暑。
目光不由得投向大门后那棵歪脖子杏树。它静默地蜷在墙角的阴影里，枝叶间漏下斑驳的光点。鬼使神差地，我拎着斧头踱了过去。几斧头下去，歪脖树也应声而倒。待锯开树干，截面的年轮却皙白细密，一圈环抱一圈，紧密坚实如打磨过的骨器，散发出清苦鲜冽的木质气息。
王木匠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指拂过细密的年轮，忽然瓮声笑了：“嘿嘿，树挪死，人挪活？我看哪，生得好不如生得巧！这背阴的门后，倒是个积攒力气的福窝哩！”
我怔立当场，斧头“当啷”一声坠地。望着地上两段剖开的树木，一段空疏如败絮，一段密实如精铁；一段堂皇占据了日头最好的位置，一段蜷缩在无人顾念的角落。原来树也有命运，非关勤惰嫁接，非关显达或卑微，只在根须扎入黑暗时，所遇究竟是滋养的厚土，还是虚浮的瓦砾场。
风从豁开的院墙吹进来，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和木屑。我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树墩子上，那两圈截然不同的年轮在眼前放大、旋转，无声地碾过五年光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一生营营的栽种与取舍，到底是得了地气，还是只占了个向阳的虚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