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PDF版阅读

浮世到头须适性

♣ 刘诚龙

罗隐是个老刺头,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罗隐,字昭谏,余杭人。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猛蛇有七寸,男人有三qian,三qian是男人七寸,可谓是男人死穴,捏住了男人三qian,便捏着了男人命脉。三qian者,钱,前,倩。钱者,钱财也,哪个男人与钱财过不去呢?前者,前途也,男人过得了钱财关,谁又与前途过不去呢?功名事业三朝相,道德文章百世师,是男人之至高追求;倩者,倩女也,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也。

罗隐气性高,奈何人家门楣低。门楣低,蛮多高个子弯个腰就进了门;若弯腰也进不去,那就爬啊。罗隐不弯腰不屈膝,罗隐人本不高,奈何心气高,竟然与前途过不去;与前途过不去,连锁的就是与钱财过不去,连锁的就是与倩女过不去,“罗隐在科场,恃才傲物,尤为公卿所恶,故六举不第。”

罗隐不是六举不第,他自大中末年“初试举”,到乾符三年(876年),已是十等第,高考复读不是十年,是十届(唐朝科举,有时一年一考,有时两年一考),连考十次科举,罗隐对前途也是痴得入迷了。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没得一青衫,这不是罗隐水平不够,而是罗隐个性太强,其所谓个性,就是气节。气节能当饭吃?罗隐把气节当饭吃,“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宁可人生不成功,也要顺应自己个性,罗隐傲得蛮可以。

罗隐傲得够可以。某年罗隐遇到绝佳机会,他乘船河舟,舟上坐着宰相韦贻范,韦宰相自是宰相派头,纡金拖紫前呼后拥,眼高于顶趾高于膝,没办法,人家被吹捧惯了,骄生惯养,骄生于媚养。有人怜罗隐屡试不举,叫他低个头,去拜拜宰相这尊神,这没什么嘛,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曾提包上过领导府。

这是偶遇,偶遇更是天作之合,更合佳话传奇,便以气节来叙事,也不凸显气节卑贱,不是主动上门投谒,只是碰巧遇到。这人热心,引荐罗隐去拜宰相,不想罗隐翻青白眼、跷二郎腿:“是何朝官,我脚夹笔,亦可以敌得数辈。”我脚指头写诗作赋,都比他们强。罗隐够狂够傲的,代价也是够大够喝一壶的,罗隐再去科举,名字提到宰相眼前,韦宰相唰唰两把叉:“若登科通籍,吾徒为粃糠也。由是不果召。”

罗隐傲到50多岁,还是仕途蹭蹬,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钱镠来助力,“时钱镠方得两浙,置之幕府,使典军中书檄,其后官给事中。”钱镠本军阀,建了吴越王国后,缺啥补啥,缺文补文,知罗隐诗名,便来顾茅庐,罗隐投诗探问:“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我本狂人祢衡,我来可容得下?钱回复到:“仲宣远托刘荆州,都缘乱世;夫子辟为鲁司寇,只为故乡。”

对上暗号对上板,罗隐去了钱王庙堂。钱镠对罗隐贵宾以待,本无钱塘县,因人设衙特置该县,让罗隐去当一回县太爷;县太爷是实职,只是职级不高,再给他一个虚职给事中,莫说虚职很虚,我欲虚职而不得。虚职也蛮实惠,工资福利同职涨哪。钱镠对罗隐有知遇之恩,有提拔之情,有种种关照之恩情。狂傲无边的罗隐,也相当谦和起来,他喊钱镠不喊领导,不喊吾皇陛下,他喊“尚父”,尚者,尊敬也,父者,父执也,作诗不是《钱尚父生日》,就是《暇日投钱尚父》,便是《病中上钱尚父》。

吴越王国下,有鄴王罗绍威,也是小军阀,有王称号,是个小王侯,他也是缺文补文,当了罗隐骨灰级粉丝,“绍威酷嗜其诗”,天天吟咏罗隐诗,罗隐每有诗文,他必点赞必转发,更是亦步亦趋学作罗隐体,自己诗集出版了,起书名是《偷江东集》,蛮多人本来取法某人,他偏不认人,以示自己高明。罗绍威对罗隐之尊敬之推崇,够真够诚够放低身段了。

罗隐对罗绍威也曾狂傲过,“将入其境,先贻书叙其家世,鄴王为侄。”罗隐要去人家地盘,却以叔自居,称人家为侄,一撇难写两个罗字,假如按辈分,罗隐是叔,然人家是王侯呢,敢称人家小侄子?主子没怒,奴才怒了,“幕府僚吏见其书,皆怒曰:‘罗隐一布衣尔,而侄视大王,其可乎?’”奴才怒了,主子没怒,“罗隐名震天下,王公大夫多为所薄,今惠然肯顾,其何以胜。得在侄行,为幸多矣,敢不致恭,诸公慎勿言。”言而有行,“于是拥旆郊迎,一见即拜,隐亦不让。及将行,绍威赠以百万。”

罗绍威既言又行,如此尊敬罗隐,罗隐不对罗绍威耍狂了,罗隐写诗给他:“寒门虽得在诸宗,栖北巢南恨不同。马上固惭消髀肉,幄中由羡愈头风。蹉跎岁月心仍切,迢递江山梦未通。深荷吾宗有知己,好将刀笔为英雄。”言辞卑卑自称寒门,又是惭愧又是企羡。罗隐写给罗绍威的诗词,有很多首,都是尊敬有加,尊崇有余。

罗隐那么一个狂士,对钱镠对罗侄却是那么恭敬谦卑。何故也?钱镠固是国王,也不过是小国寡君,以权位观,与宰相韦某要低一些;若说罗隐尊钱镠,是因钱某到底是土皇帝,那他对粉丝罗绍威何以那么客气?

狂人罗隐有狂,是对狂者而狂,你狂我更狂,你傲我更傲,你不尊敬人,我绝不尊敬你;谦人罗隐有谦,是对谦者而谦,你谦我更谦,你卑我更卑,你尊敬人,我绝对尊敬你。罗隐之狂,是其气节,罗隐之谦,是其真心。狂为撇,谦为捺,一撇一捺,罗隐写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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