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洧涛
九月的嵩山，秋意已悄然漫上山峦。正午的燥热还未完全褪去，山风却带着松针与野菊的清冽，掠过少林寺的红墙，引我往西南方向的山坳去。约定的路口，一辆敞篷电瓶车正等着，车斗里的长者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黑粗布衣，裤脚沾着新鲜的黄土，布鞋鞋尖还挂着几点未干的泥水——他说接到我电话时，正在碑林后的荒坡上除秋草，来不及换衣裳便匆匆赶来。“坐好喽，十来分钟就到，这敞篷车吹着风，比城里凉快。”他笑着发动车子，车辙碾过山间碎石路，惊起几只停在草叶上的秋虫。
电瓶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穿行，秋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车斗里洒下斑驳的光点。路边的黄栌树已悄悄换了妆容，叶尖染着浅红，像被谁用朱砂笔轻轻勾过；野酸枣挂在枝头，红得透亮，风一吹便晃出细碎的影子。长者指着远处的山岩说：“这石头经了几十年的秋霜，硬得很，当年凿碑刻的时候，石匠的手都磨出了血泡。”说话间，山坳里的碑林已隐约可见，青灰色的碑石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撒在山间的一串玉珠。
停下车，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入口处的“归仁堂”牌坊，欧阳中石先生的题字笔力浑厚，在秋光里透着古松般的苍劲。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缝隙里钻出的马齿苋还带着晨露的痕迹，被秋阳晒得晶莹剔透。9200平方米的山地间，2117块碑刻依山势铺展，左依凤凰岭，右傍王指山，远处五乳峰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秋云漫过峰顶，为这片碑林添了几分悠远。
“你看这‘二十四孝景墙’，秋光一照，故事里的滋味更足了。”长者指着迎面的浮雕墙，指尖带着泥土的粗糙。秋阳落在浮雕上，让那些千年往事仿佛有了温度：“亲尝汤药” 的汉文帝俯身查看药渣，眉头微蹙的样子，仿佛能闻见苦涩的药香；“卖身葬父” 的董永牵着牛绳，衣衫上的补丁清晰可辨，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对父亲的牵挂；最让人动容的是 “恣蚊饱血” 的吴猛，赤身躺在草席上，蚊虫在他背上凝成黑团，身下的父母却睡得十分安稳，石壁上的青苔爬上吴猛的衣角，像是岁月为这份孝心盖上的邮戳，在秋阳下泛着淡淡的绿。
沿 “孝文化千米长廊” 缓步前行，长廊如一条青灰色的绸带缠绕在山间，秋风吹过，廊下的碑刻仿佛在轻轻低语。福建青石板上刻着 “慈母手中线”，笔画间带着海风的温润，秋光落在字上，像是母亲缝补衣物时的灯影；陕西墨玉上的 “谁言寸草心”，笔力如黄土高原般厚重，道尽子女对父母恩情的愧疚。来自全国32省、市、区及海外的笔迹，在这条长廊里相遇，不同的字体，相同的牵挂，秋阳将这些文字镀上一层金，让孝贤的温度在山间流转。
“中华贤母园”前，几株紫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碑石上，恰好遮住“孟母三迁”的“迁”字。长者扶着碑座，轻声讲解：“第一块碑刻的是离开市集，你看这孟母的眼神，满是对孩子的担忧；第二块的学堂飘着书卷气，她的脸上才露出笑；第三块的孟子长成少年，眼神里有了志气。”秋光穿过紫薇枝叶，在碑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碑座上“为儿三迁，为天下迁”的小字，在秋阳下格外清晰，让人想起天下母亲共有的心愿。
“精英敬母园”里，黑色大理石碑上的“母亲的皱纹里，藏着我前行的路”，笔锋刚劲却藏着柔软；海外华人写的 “距离再远，母亲的目光始终在身后”，字迹虽有些生硬，却满是游子的思念。秋风吹过这些碑刻，仿佛能听见不同乡音里的牵挂。“尊师重教园”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刻在青石上，秋光落在字缝里，像是师长的叮咛，温和而坚定。
最难忘的是一块不起眼的青石，刻着“娘，今年回家过年”七个歪歪扭扭的字，落款是 “打工仔李强”。长者说：“这是2010年冬天收到的，他在广州打工，没钱买火车票，就用铅笔在烟盒上写了这句话，托人寄来。”秋阳照在这行字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文字都动人，像是千万个普通人对母亲最朴素的承诺。石旁的松柏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似在守护这份简单的牵挂。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西斜，秋阳为2117块碑刻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晕。远处少林寺传来晚课的钟声，与山间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成了最温柔的背景音乐。长者说：“每到秋天，碑林里的石头就格外安静，像是在听山风讲孝贤的故事。”
参观结束后，长者带我到碑林旁的小木屋休息。木屋布置得简洁，圆形饭桌上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他为我泡了一杯秋茶，茶香混着山间的草木气，格外清醇。临走时，他执意要留我吃晚饭：“灶上炖着山鸡汤，是今早刚杀的，就着秋天的新米，香得很。” 我以要赶回郑州为由婉拒，他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笑着说：“下次来，一定尝尝老婆子做的河南烩面。”
坐上电瓶车返程，秋风吹拂着脸颊，路边的野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车停在靠近少林寺景区的平缓路段，下车时，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电瓶车上，给车斗里的泥渍镀上了金边。回望山坳，孝贤碑林的灯火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在秋夜里温暖着这片山川。
返程的车驶出嵩山，后视镜里，那片山坳的灯火越来越远，却在心里越来越亮。初秋的孝贤碑林，碑石是沉默的，却藏着最动人的故事；秋风是轻柔的，却传递着最厚重的牵挂。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孝贤箴言，那些融入秋光里的温情，会像嵩山的松柏一样，在岁月的风雨里长青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