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牵
没有花岗岩,也没有大理石,甚至连一个在俄罗斯墓地常见的木制十字架也没有,眼前的墓冢,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堆,平地凸起。这个草冢,如果不是建在托尔斯泰庄园的峡谷处,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竟长眠着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巨匠。
大约50多年前,还不到13岁的我,从英语老师邹维翰手中接过一摞《托尔斯泰全集》的时候,也未曾想到,多少年后,竟能两次走近托尔斯泰。
仅凭少年的经历,我不可能读懂托尔斯泰。但直到现在,在我内心深处,依然窖存着当时只要一打开托尔斯泰,便萦上心头的那种欲罢不能、割舍不下的情愫。寂寥与慰藉,沉重与感动,悲怆与涌动,宿命与不甘心。更多的是惶惑不解,对托尔斯泰那个时代的世态炎凉的惶惑不解、对我当时所处那个时代同样的世态炎凉的惶惑不解。
早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可我没有感到丝毫温煦。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同学们都去长安街参加欢迎外宾活动。老北风把长安街大喇叭正播放的迎宾曲刮过来,刮得我心烦意乱。我怕外宾访华,我也怕迎宾曲,我更怕班里成分好的同学迎宾归来,一进教室纷纷瞧我的那种眼神。我尽量不想这些,我埋头读托尔斯泰,我要用托尔斯泰老人的著作占满我整个脑袋。一直以来,是托尔斯泰用他充满慈爱的鹅毛笔,在为我舔拭心头上的血痕。
多少年之后,我想,倘若当初没读过托尔斯泰,我究竟该怎样才能熬过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呢?或者没有托尔斯泰,我现在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与其说托尔斯泰的著作,帮我熬过了苦涩的少年时代,不如说是托尔斯泰用慈爱、用思想,哺育和光照了我,潜移默化地教我怎样做人,潜移默化地教我如何看待自己、看待周围的人以及周围的社会。
托尔斯泰一生养尊处优,却能极早地摆脱掉上层贵族出身的恶习。出身与境遇,对于作家的成长何其重要。在这一点上,托尔斯泰比平民或贫民出身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要不利得多。可托尔斯泰很早就在他自己身上、在他周围的贵族们身上,看出虚伪、贪婪、狡诈的一面。他对贵族阶层的贪得无厌和穷奢极欲感同身受;他对农奴命运的凄惨悲凉和无助无援,更加感同身受。他用整个生命写出的作品,就是力求站在那些生来就蒙受苦难、卑微渺小的农民大众的立场上,力求站在被侮辱、被欺凌的百姓的立场上,无情地鞭挞上层社会表面上的虚情假意和骨子里的奸诈险恶,同时探索拯救农奴的方法和途径。
第一次访问托尔斯泰的故乡雅斯纳雅·波良纳,是在一个寒冬。整个庄园一片冰天雪地,就连太阳好像也被冻住了,可我内心里却感觉出融融暖意。因为这让我回想起当年同学们都去欢迎外宾时,教室里只剩下托尔斯泰老人陪我做伴的情景。
整个庄园博大粗放,树林参天挺拔,相比之下,托尔斯泰的故居多少显得有些矮小和孤单。这是一栋极其普通的俄式两层小楼。伟大的托尔斯泰就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雪,把整个庄园染成银白,就连绿色的楼顶,也镀上一层厚厚的洁白。树林枝丫耸入云端,享受阳光的抚摸。要不是博物馆负责人催促,我会一直傻呆呆地站在故居门前。我今生怎么就这么幸运地来到老人的身边?!
一层的布局,拥挤得近乎局促。装修和陈设也十分简单。讲解员说,托尔斯泰拿出本该建豪宅的钱,为附近的农民盖起不少房子。他还把大片土地分给了农民,并为他们的子弟办起好几所学校。可悲的是,这些农民并未感恩于他,反倒认为是受之无愧。
一楼角落里有间不大的储藏室,后来被托尔斯泰改作写字间。他在墙上挂满各种农具,一把大镰刀靠在墙犄角。托尔斯泰非常喜欢这个写作室。他在日记中写道:“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我一个人可以完全沉浸在寂静和缄默之中,而不被任何人打扰。”就是在这个陋室,他完成了史诗般的巨著《战争与和平》和令人牵肠挂肚的《安娜·卡列尼娜》。
到了二楼,先是一间还算宽大一些的餐厅,旁边便是托尔斯泰的卧室。卧室的墙上,挂着一件俄罗斯农民标志性的大罩褂。这罩褂他常穿在身上,用粗布缝制,宽肥又松垮,到处都是褶子。老人真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俄式老农。
餐厅的另一侧是托尔斯泰的书房。讲解员说,老人收藏了不下20种文字的书籍,总共2万多册。他会10多种外语。书架上,我还看到摆放着几本孔子和老子的中文书籍,两边是这些著作各种语言的翻译版本。老人年近80岁还在学习汉语。只见《道德经》的好多页上,都留有老人用俄文写下的密密麻麻的译文、注解和眉批。
晚年的托尔斯泰,曾期冀在道德和宗教的理性世界里找到他的追求。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像吸血鬼一样与他形影不离,直至榨干他的灵血。他终于也学着老子,连跟他的家人和庄园,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离家出走了。几天后,在一个落雪的小火车站的候车椅上,他恋恋不舍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又爱又痛的世界。
我站在尤显孤零的托尔斯泰的墓冢旁,任凭风雪抽打脸颊。这能让我想起早就深深植入我大脑的“草杖”的故事。传说童年时的托尔斯泰常常跟着他的三个哥哥到庄园的这片老树林里玩耍。他的长兄尼古拉,指着后来托尔斯泰长眠的地方说,这里埋藏着一柄草杖,只有最善良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它。草杖里面藏着法钥的密码,谁要是得到它,谁就可以开启禁锢人类幸福的枷锁。那时的托尔斯泰还未满5岁。他睁大眼睛看埋藏着草杖的那块草地的神情,令他三个哥哥十分震惊。谁能想得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那一刻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呢?
这个孩子后来用一生探求草杖的秘密。他在多篇日记里反复提到令他魂牵梦绕的草杖的秘密。
现在,我又一次站在托尔斯泰老人的草冢旁。一棵棵高大的橡树、菩提和白桦交相环绕,为老人遮阴避寒。早秋的天空一碧如洗,蓝得令人动情。
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探出头来,温蕴着老人的草冢。不远处的顿河静静地流淌而过,滋润着老人的墓床。
洁白的信鸽掠过树梢,哨声清脆,是在唤醒老人。
“你来这儿干吗?”
“看望您。”
“咱们认识?”
“认识,但您没见过我。”
“你对草杖也感兴趣?”
“是,可我觉得您早就找到草杖了。”
“但,世上苦人并未减少。”
“…… ……”
当老人的身影出现在林间小径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深邃又犀利,浓密、修长又杂乱的银色络腮胡,辉映着阳光。霎时间,密林纷纷向两侧分开,辟出一条宽阔的大道。落日的余晖倾洒下来,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