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志超
晨起推窗,一缕凉风裹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抬眼望去,天幕低垂,云絮轻软如絮,仿佛被谁的手轻轻揉碎了,散漫地铺展在淡青色的穹顶之上。翻开日历,白露已过,秋意渐浓。此时的秋,褪去了夏的燥热,还未沾染冬的凛冽,恰似一壶温过的黄酒,入口醇厚,余韵绵长。
初秋的清晨,总带着几分薄雾的朦胧。晨露未晞时,园中的桂花悄然绽放,细碎的金蕊藏在墨绿的叶间,香气清幽,不似春花的张扬,却自有沁人心脾的雅致。信步庭院中,脚下落叶沙沙作响,低头一看,几片早衰的梧桐叶已染上淡淡的焦黄,边缘蜷曲如老者的掌心,脉络却依旧清晰。这景象,叫人想起中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收敛了青年的锋芒,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容,如同初秋的天空,高远而明净。
古人写秋,总带着几分寂寥,却也有藏不住的丰盈。杜甫在白露夜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字句间既是游子的孤寂,也是对故土的深情凝望;王勃立于滕王阁上,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笔下是秋的寥廓,亦是心境的旷达。中年何尝不是如此?肩上担着责任,心中藏着牵挂,却仍能在琐碎中寻得诗意。其恰似秋日的田野,稻穗低垂,果实累累,看似沉默,却蕴藏着生命的饱满。
若说初秋是素雅的工笔画,中秋便是浓墨重彩的油画。夜幕初临,一轮圆月攀上枝头,银辉洒满院落。家人围坐,几碟月饼,一壶清茶,闲话家常。孩童举着灯笼追逐嬉闹,光影摇曳中,父母的鬓角已染霜色。此时的中秋,不再只是赏月的风雅,更成了亲情的纽带。中年人的节日,少了几分热闹,多了几分珍重——如同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生怕时光匆匆,惊扰了此刻的圆满。
月下独坐时,常忆起年少的中秋。那时总嫌月饼甜腻,嫌长辈的叮嘱冗长,恨不得一夜长大,去闯荡远方。而今尝遍世味,方知最简单的团圆最难得。苏轼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何尝不是中年的心声?见惯了离别,才懂相聚的珍贵;历经了风雨,才知平淡的安稳。中年的心,恰似秋夜的月,明亮却不刺眼,温柔却不软弱。
深秋的山野,是一场色彩的盛宴。长寿山的黄栌如火如荼,赤红、金黄、赭褐层层晕染,与苍翠的松柏交织成斑斓的锦缎。山风掠过,落叶纷飞如蝶,落地时却轻如叹息。漫步林间,脚下是松软的腐叶,耳畔是鸟雀的啁啾,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秋声,还是时光流淌的细响。
中年至此,亦如深秋的树——枝干遒劲,叶落归根。不再急于证明自己,不再执着于外界的评判。青年时总爱追逐名利,如夏日的骄阳般炽烈;中年却学会了沉淀,如秋日的湖泊,波澜不惊,却映照出天光云影。《论语》言“四十不惑”,并非全知全能,而是看清了生活的本质:荣辱得失如过眼云烟,唯有内心的丰盈方能抵御岁月的荒寒。
秋雨淅沥的午后,最宜煮一壶老茶,独坐窗边。檐角的水珠连成银线,院角的菊花抱香而萎,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萧索。此时的静,不同于春的慵懒、夏的喧闹、冬的冷寂,而是一种通透的清醒——如同中年回望半生,遗憾与圆满皆成过往,唯余一颗素心,与岁月和解。
少年如春,满怀憧憬却懵懂轻狂;青年如夏,炽热奔放却易灼伤人;老年如冬,智慧深邃却难免孤清。唯有中年似秋,成熟而不世故,绚烂而不浮夸。它像一册翻至中途的书,情节渐入佳境,伏笔一一显现;又像一曲行至高潮的乐章,激越与舒缓交织,最终归于浑厚。
秋将尽时,农人收割最后的稻谷,旅人整理行囊踏上归途。中年亦如此——前半生的耕耘化作粮仓里的谷粒,后半生的路途指向温暖的灯火。或许不再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但每一步都踏实稳重;或许不再有鲜衣怒马的张扬,但眉梢眼角皆是笃定。
暮色四合时,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秋虫在草丛中低吟,仿佛在应和着中年的独白:此生如秋,不必惊艳,只需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