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玉福
出差回到甘州的工作室,还没有进门便看到“甘州府衙”平日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全然洞开,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才看到了府衙里次第点缀的数以万计的金灿灿、红艳艳的雏菊、五彩菊。原来这里正在举行盛大的“甘州菊花节”。在工作室,我为客人泡上了色香味俱佳的菊花茶后,一场关于菊花的讨论开始了。
东晋陶渊明先生之爱菊,怕是古今第一人,他将爱菊的精神提升至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后世甚至尊他为“菊花神”。他哪里是爱这花团锦簇、被人圈养起来的热闹呢?他爱的是秋日竹篱茅舍之旁,于萧瑟西风中独自挺立的、精神矍铄的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翁心目中的菊,不是被禁锢在盆盎里、等待着被人围观品评的玩物,它是与广袤的自然融为一体,与自身逃离樊笼、返归田园的自由心境相契合的知己与见证,本身就是自由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就是自由精神的化身。屈子在《离骚》里高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将菊花与木兰这等香草并列,视作内美与外修兼具的高洁人格的象征,是虽遭放逐、九死其犹未悔的坚贞操守的寄托。这般比喻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哀戚、不祥与颓丧呢?分明是顶天立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正气歌!
唐人元稹说得更是直白而恳切:“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他爱的,是菊花在百花凋残、众芳芜秽之后,独力支撑起一片寂寥秋光的勇气、担当与生命力。这无疑便是“君子”的风骨,是在繁华落尽、萧瑟来临之时,依然能笑对风霜、展现自身价值的定力与自信。而黄巢石破天惊、充满叛逆精神的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更是赋予菊花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的、反抗的、甚至带有改天换地意味的英雄气概与革命精神。
谈论至此,工作室外的秦腔开场了。我朋友说,今天大门外广场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的是传统戏《出五关》。我们循着秦腔里隐约可闻的金戈铁马和铿锵余韵,聊到了更为贴近现代,却同样充满革命浪漫主义豪情的意境。那就是毛主席的《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这里的“战地黄花”虽未明言是菊,但在重阳的特定语境与古典诗词的传统意象里,其所指毫无疑问就是凌霜而开的菊花了。在诗人兼革命家的眼中,重阳不再仅仅是思亲怀远的传统节日,菊花也不再只是孤芳自赏的隐逸象征。它们被置于“人生易老”的宇宙规律与“天难老”的永恒自然之宏大背景下,更被赋予了“战地”这一充满艰苦、牺牲与奋斗的特定时空。黄花非但不畏环境的险恶,反而“分外香”将一种源于革命乐观主义的、主动征服环境赞美斗争生活的磅礴激情,宣泄得淋漓尽致。在毛主席的诗词里,赞美菊花并非士大夫式的个人感怀,而是一个崭新时代、一个崛起民族其集体精神与英雄气概的集中喷发,与“冲天香阵”的叛逆怒吼遥相呼应,却又更显阔大、雄浑与自信,为菊花坚韧不拔的品格注入了崭新而昂扬的时代精神。
话题回到赏菊的品位。因为人的心情各有差异,赏菊的结果也是不一样的。古人爱菊多尊崇风骨气节,特别身处乱世之中不甘心同流合污,追求超逸安稳修身修心,不得志便选择隐世,以菊花为代言表明决心。而我们赏菊,也是喜欢花之高洁,爱它不惧风霜、不争春风的淡泊清傲,这与古人逃避现实独善其身的心境截然相反,更多是于安逸平和中陶冶情操,赏菊赏的是繁茂喜乐、明媚灿烂,领略满眼璀璨才更懂得珍惜当下。修篱逸世何须地,菊在南山也在胸。如果把人生比作修行,知足与否、善恶与否便全在一个“心”字。我想,这也许就是秋日赏菊的另一重含义了。
这时候,我们又聊起了正在品尝的菊花茶。国人喜好饮茶,但我独爱菊花茶,取风干的花朵滚水冲泡,须臾即可饮用,有清肝明目、祛燥降火的功效。我是菊花茶的受益者,每每秋燥时分就离不开饮菊静心,更钟爱自己亲手冲饮,看干枯的花朵在素白的瓷杯中缓缓苏醒、舒展筋骨,就仿佛它们将一整个浓缩的秋天重新释放了出来,那清雅而微带药味的甜香,袅袅地渡入肺腑,不疾不徐,直透心脾。这样的秋天,这样的菊花,不需要激烈辩白,只是安然存在着,本身便是一种无言的叙述,历经风霜后依然这般从容、这般沉静。菊花的“魂”就在这冲泡之间,在爱菊之人平和的气度里得到最完满的诠释,将生命积淀的所有滋味,最终化为一盏清甜、一段润泽后人的智慧。
秋意阑珊,寒气升腾,严霜悄然而降。可以预见,在深秋的每一个寒凉夜月里,“甘州府衙”大院里的菊花,还有野外那些顺应时令尽情盛放的各色秋菊,正在无人可见的地方仰望苍穹,倔强挺立。莫道西风易曲解,自有清魂在岁寒。花儿只管盛开就是意义,剩下的交给人心。
送客人走出工作室的时候,那五彩菊花,遍地金黄,又映入眼帘。与客人握别时,那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客人一语双关地说:“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坚守,在被误解与被遗忘的角落里,执着地证明着自身源于千年文化根脉不朽的价值与尊严。”我被这话深深地触动了,这样的菊花,不正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