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庆书
栗园的秋色是毛茸茸、沉甸甸的。毛茸茸的毛栗子刺猬似的暗黄色圆果挂满枝头，等着阳光和秋风吹开它含着栗籽的嘴巴，阳光愈烈秋风愈劲，它张开的嘴巴越大，噙不住的栗籽自然就脱落下来。这个时节，是栗树的主人要当紧看好的“秋”，也是络绎不绝的游园人最喜欢的“秋”。
那天午饭后，我们决定去城西中华古板栗园寻“秋”。当时，秋阳躲在灰白色的云层里，天不热，风也不大，栗树枝叶也只是微微晃动，气候还是清清爽爽的。
这片古栗园有上千棵板栗树，树龄均在百年以上。据说最老的树龄已有上千岁，粗大壮硕的树干需三四人合抱，皴裂的树皮像是镌刻着岁月的书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枝叶的缝隙，在草地上筛出明明暗暗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合的浓浓气味，这是成熟的栗子混着枯叶、泥土散发出的，属于秋天独有的、丰腴而又略带萧索的气息。
几天前，园内栗树的所有人还在忙碌地采摘栗子呢。他们手持长竹竿，仰首注目，在枝丫间搜寻累累栗果，看准了，竿头轻轻一敲，熟透的板栗苞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阵带刺的冰雹。他们头戴防护帽，身着厚实的衣裳，手戴厚厚的帆布手套，猫着腰从草丛里拣起那一层层的毛栗子，动作娴熟地用脚轻轻一碾，再用特制的小铁钳一撬，两三枚油亮的、深褐色的板栗便乖巧地滚落进一旁的塑料桶里。他们的脸上尽管沁着细密的汗珠，在秋阳下闪着微光，却掩饰不住内心收获的喜悦。这忙碌的收获，是踏实的、充满欢愉的。
栗树主人集中采收过后，园子并不会沉寂下来。这恰恰给了游园的人一份“捡漏”的乐趣。这像是一场自然安排的、充满惊喜的寻宝游戏。我学着别人的样子，俯下身，目光贯注在枯黄的草丛，拨开厚厚的落叶覆盖层，仔细寻找。那些深藏在毛刺球里的板栗，需要小心翼翼地用鞋底碾开，有时是一粒，有时是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两三粒，浑圆饱满，壳上泛着光泽，像是一颗颗浓缩了整个秋天精华的宝石。每发现一粒，心中便漾开一丝微小的确切的欢愉。
后半晌时，风起树动，初时只是拂动发丝，渐渐便有了声势，摇动了整个栗园。游人们要风得风，只听“噗”的一声，一粒栗子径直砸在我的背上；紧接着，又是“嗒”的一声，从另一棵树上也掉下一颗。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于是，那“噗噗嗒嗒”的声音便此起彼伏起来，像是秋天在物语，又像是土地在接收来自栗树的最后馈赠。
这景象引得园中游人一阵不小的骚动。人们不再慢悠悠地踱步，而是纷纷加入了寻“秋”的行动，目光专注地在栗树下梭巡。几个孩童最是兴奋，叫着，跑着，每拾到一颗，便高高举起，叫唤着向父母炫耀。一位老太太，手提着一个小布袋，步履蹒跚，眼神却锐利得像只老鹰，总能在旁人忽略的角落发现栗籽。在栗园，收获的盛宴将尽未尽时，人与园地、与树木之间，正在通过一棵棵古栗树、一粒粒小小的果实，重新构建起一种古老原始的亲近与和谐。
天色已晚，西边山头那几块灰白的云，被涂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微黄。园里的光线变得柔和而富有质感，每一棵栗树、每一片草叶都勾勒出水墨的轮廓。寒意开始从地面悄悄升起，晚风也更凉了。然而，收获的诱惑竟是如此给力，人们的身影犹如古栗树般地成为幽暗的轮廓。暮色四合时，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成一片黛青的剪影。仍有三五成群的游人，借着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弯腰躬背，执着地在栗树下、在草丛里寻找着。那一点点的光，在苍茫的暮色里游移，像是夜空中游动的萤火虫，又像是大地深处不肯醒来的寻宝的梦。他们默默的专注与耐心，仿佛不是在寻觅一颗栗子，而是在寻回即将逝去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