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欧阳修曾为范仲淹吃过苦。欧阳修曾经可享受范仲淹之福，但他拒绝了这份福。范仲淹被降职，欧阳修说，你降我也降，咱们一损俱损；范仲淹被升职，范公说，我升了你也要升，咱俩一荣俱荣。不料却被欧阳修拒绝了，我可以跟你一损俱损，但不会跟你一荣俱荣。

欧阳修说这话时血气方刚，是刚考进公务员队伍的毛头小伙，20多岁样子；范仲淹其时40多岁，中年大叔了。范公说，你这个小伙子不错，是条汉子。修哥正色说：承让承让，我不算一条汉子，我只是在努力做一个君子。

还得从头说起，范仲淹搞了一个“庆历新政”，动祖宗之法，搞起改革来。改革并不天然对，改错的乱改的也不少，范公这个改革大都是对的，其改革内容主要有明黜陟、精贡举、抑侥幸、均公田，等等。百姓看上去这改革漂亮，比如明黜陟，干部晋职与惩处必须明确标准；比如抑侥幸，爹娘图快活生出了你，你爹娘是高干，他爹娘是贱民，人生出来多是“侥幸”，瞎鸭撞母鸭，凭什么你天然官爹就能当官？比如均公田，地主不能一概称先进生产力代表，若都是先进，那怎么3000年都是一把锄头修理地球？地主多占些田也可以，但不能民无一田。

范仲淹这些改革不好说都对，从“阁下”认知来说，当然是对的，而从“殿下”认知来说，是错的，比如明黜陟，殿下是不明黜陟才能升迁，要明什么呢？比如抑侥幸，生于官家的说，天生我贵必将用，不用你没什么怨气可发，你有本事重新钻娘肚去，再投胎啊；比如均公田，你们贱民认为对，就是对的吗？我们高智商高等级者不这么认为，我们的是，多能多得，高位高占，我要你来给我种地，是我们养活你。

从人数来说，“阁下”人众，从力量来说，“殿下”力强。改革，基本是阁下与殿下的角力。范仲淹搞“庆历新政”，得到阁下支持，也得到殿下反对。许多改革是阁下败于殿下。范公庆历新政也如是。群臣群起而攻范公，有个叫高若讷的，写了一个战斗力爆范公的谏疏，攻击范公“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高不过是个谏官，他后面是宰相吕夷简，吕在大宋宰相谱系也是个奸相，排蔡京、秦桧之后，手段是蛮奸邪的。范仲淹居虎狼丛中，立不住身了。好吧，我退出权力中心，自我边缘化去地方吧。范公因此去了饶州。

吕夷简给范仲淹定罪，中有一条叫“荐引朋党”。宋仁宗下了一道诏书，曰“戒朋党”，皇帝定性了，谁还敢说啥子？千夫诺诺，唯一士谔谔，欧阳修站出来，我就是朋党。斯时也，范公处弱势，吕相居强势，有人斥骂范仲淹，你一个鸡蛋去碰石头，被贬是咎由自取。欧阳修站了起来，拜托拜托，评人论事先讲是非再论强弱，麻烦各位不要搞词语化妆术，强悍说是文明，弱小说是愚蠢。范公“荐引朋党”吗？对，他是搞了朋党。朋党何谓？何谓朋党？欧阳修写了一篇《朋党论》，这篇文章著名于文学史，要点是：“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皇帝正在抓朋党坏蛋，欧阳修自己跳将出来，自认坏蛋朋党。皇帝自然有些怒气。皇帝动怒之前，范公与修哥有过谈心，范公说，保存实力，我一个人顶罪去。修哥说不行，我们是同道，不能看你一个人倒霉。您是朋党坏蛋，那我也是；接着余靖站出来，我也是；再接着尹沫站出来，我也是。蔡襄因此作了一首诗，曰《四贤一不肖》。四贤者，范公，修哥，余靖，尹沫，一不肖者，高若讷也。修哥因此与范公同心同德同进退，被贬滁州，也因此文学史生产一篇名作《醉翁亭记》，这是后话，不提。

修哥与范公同心同德同进退，这说法基本对，有一点不是，修哥与范公同心同德，没错；同进退，这话只对一半，修哥是同退不同进。许多年过去，范公否极泰来，提拔使用，重新回到权力中心，只能说是权力小中心，核心是进不去的，范公当的是枢密副使。范公想起了那个毛头小伙，有正气有血气，备正气无血气，多是兔崽子气，看到老虎虾蜷了；备血气无正气，多是豺狼豹气，做打手合适，当不了正义选手。两气俱备，可言事也，范公得意不忘事，想起用修哥，拟调其来京都当他的得力助手，写了一封推荐书《举欧阳修充经略掌书记状》，经略掌书记职高县令，算提拔一级，是爽歪歪的事，更跟着大领导走，以后鹏程万里。跟范仲淹走，吃了一大亏，现在范仲淹跑红了，也该享他一个小福。

外人想来，确是两全其美。欧阳修不是你也不是我，修哥就是修哥，他坚决拒绝范公美意：“昔者之举，岂以为利哉？同其退，不可同其进也。”修哥还说了很多理由，他说我不喜欢四六句子，再去写官样文章，“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有人说，这是修哥谢绝范公盛情之婉言，未必是婉言，肯定是真言，没当过秘书不能理解，搞过文秘的都理解修哥之心。

不想当范公秘书，是任何人的秘书都不想当了。这是小理由，更大理由是“昔者之举，岂为利哉？”当年力挺范公，为范公而遭辱而降职，不是为了今天升官又发财；昔日之举，不是为范公而举，是为正义而举，所谓正义，所谓公正，就是修哥所言的“道”，道者，“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

这么年纪轻轻，就这么迂腐气。人家说道，说理想，说正义，说人道，说文明，不过是以之为棍子，好去打人，不过是以之为砖头，好去爬官，修哥你真把道当道吗？当然当然，君子者，“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跟范公一起走，是因为同道，这话意思是，我跟着走，不是你是范公，而是道义，范公有道义，跟范公走，刘公有道义，跟刘公走；跟道走，不跟利走。官场多利，最大的利是被提拔，若修某接受范公提拔，那是跟利走，不是跟道走。

欧阳修这么说，还真这么做啊，言行一致，阁下以为都将得到赞扬，未必也，有人大骂欧阳修太迂腐了，书生气而已。只是范公不这样看，他欣赏欧阳修，点赞欧阳修，果然是君子与君子同道曰朋。